完了。柜台后边的小二心想，这唠叨今日真是甭想活了，招惹谁也没见过去招惹锦衣卫的，更何况还是众望所归的下任头目。陆炳的行事作风即使是市井小民也有所听闻，哪个正常人会像那老道似得，不巴结罢了还如此恶毒地咒人家的。
他跟掌柜都已经做好准备给老道士收尸了。
然而陆炳却很久没有什么动作，虽然气氛压抑得可怕，令人窒息，但他就是没什么动作，只是沉默。
“大人。”良久那老道开口了，“大人不必想太多，贫道不图其他，若是您想要解救之法，贫道可以立时告诉你，是非与否你自己判断吧。”
“好，你说。”陆炳终于动了，他就端起茶杯浅尝一口，看来竟是毫无怒色。
“你命格已定，再无篡改可能，就算有，也绝非凡尘现世之人所能为之。”
“给个准话，到底能还是不能。”陆炳的口气里依然有了一丝不耐烦。
“若照常理自是不能逆改，可大人想一想，大人是否遇见过非同寻常之人？”说到这里那老道高深莫测地眯起了眼睛，陆炳皱了皱眉，问：
“非同寻常？”
“是，贫道所言非同寻常并非单纯指古怪乖张之人，而是世外之人，不羁之人，意外而来，纯属变数，强容于此，必然逆天改数，撼动命理。”
不消他多说，陆炳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庞来了。
不不不，他立刻否决，那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那样的人怎么回事逆天改命之人，想想就觉得不可能。
于是他勾了勾嘴角，唇间漏出一声嗤笑。
“看来贫道的说法大人挺满意。”老道士依然一本正经地说道，“那就请大人打个赏吧，大过年的，图个吉利，积个功德吧。”
“不图其他是谁说的？”
“不图其他只图点香火钱，这么说也没有错吧大人，您就看着给点吧。”老道说着就直接伸出手掌在陆炳跟前摊开了。
陆炳麻溜将碎银一抛自己站了起来，银子稳当当落在老道士手心里，老道士掂了一掂又咬了一咬，冲着陆炳的背影喊道：“多谢大人赏赐！大人，新年新气象，好人有好报啊！”
虽说有些想法刚冒头的时候就被他压了下去，可在回府的路上那老道士说的话和一些不老实的念头总是遏制不住地冒出来，零零碎碎反反复复，要想完全不在意，似乎确实不太可能。
然而天生敏锐的他，在踏进家门的瞬间就察觉到了一丝不详的气息。
果然，他刚从马上下来跨过门槛往堂屋走去时，正看见一人仿佛木桩般直挺挺地立在过道上，直至地望着他。
……冯万全？
陆炳皱了皱眉迈开了步子，走到离人三步远的距离，冯万全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老爷！”他仰头说着就往地上狠狠磕了个头再抬头哀求道，“求您，为我女儿做主啊！”
刚结束看诊，弥月就吩咐把灯熄了。床榻上躺着的阿茶神色看起来十分平静，仿佛睡着一般，当然不好让光线扰了她好梦。
如果，真的只是在休息的话。
屋里只有弥月，张医婆和昏迷的阿茶三人在，听到屋外传来又急又重的脚步声后，两人连忙站了起来。
果然是冯万全带人来了，只是他们没想到的事，头一个推开门踏进来的不是冯万全，而是陆炳。
“见过老爷。”弥月医婆齐齐行礼，陆炳走过他们面前行步如风，看也无多看一眼，就来到了阿茶榻前。
他真的要认不出来床上躺的这人是谁了，更不想承认这是他后院之中一位本需承他庇佑爱护的侧室。
那张脸已经被伤得变形了，大半边脸肿得老高青紫相交，脸上遍布擦伤和破痕，有一些皮下瘀血清晰可见，嘴巴也被打歪了，鼻梁也被打断了，牙齿自然也不能幸免。陆炳松开阿茶的嘴的时候，就已经不需要医婆还是别的什么旁人再多言了。
那医婆一早瞥见了陆炳脸色不对，这就跪在了地上磕头求饶道：“大人恕罪！民妇无能，三娘的伤势实在是太……太重了，民妇也没有办法啊！”
“没有办法？”陆炳一边问一边回过头来俯视着那医婆的后脑勺，说，“什么没办法？”
“没办法……让她再醒过来。”
“什么？她再也不能……醒过来？”
“是……三娘的脑子被打坏了，脑子里出了太多血，民妇无法处理，民妇见过不少这样的病患，没办法的……真的没办法，就算是太医……”
“住口！”陆炳一声怒喝打断了医婆的话，随机抬头朝门外喊道，“冯万全！你还在干什么？还不去请太医，想看着你女儿变成活死人吗？”
“是！是！小的这就去！”门外冯万全的声音听来明显有哭腔，随着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跑远，大家心知他这就是去请太医了。
那医婆还跪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陆炳瞥了她一眼，又看看站在一边低着头缩着肩膀的弥月，抬了抬下巴说：“都出去。”
两人自然不敢逗留，施了礼便告退，就留下陆炳和阿茶两人在屋里。
陆炳垂眸望着脸上惨不忍睹的阿茶，突然觉得他这样低头望着卧床之人的情景似曾相识。
对了，确实是发生过好多次了。
不算他看到的时候已经死透了的方氏，从柳氏在产床上拽着他的手虚弱地喊夫君开始，到现在到底多少次，他也想不起来了。
还有赵如海赵总旗，他曾开过玩笑说没准他以后会比他更快的当上指挥使，他也确实一直在往这方面努力。两人在参加武举之前就越好无论谁爬得更快都得提携照顾对方，然而他却横死在个小小总旗的职位上，才十八岁。
对了，对了，还有那个他后来恨之入骨又爱之心切的人，本来他把一切都怪在她头上不惜把她往死里逼，希望她能改变，结果把她真的逼死之后他倒是听说，原来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一不注意又把那江湖骗子的话当真了，陆炳想至此处突然笑出了声，笑过之后又戛然而止，垂下了嘴角。
噬命伤类，绝亲绝缘，断子绝孙……
快了，他想着，真的快了。
坐在这里，仿佛都能闻见这府中四处飘散的血腥气。
他又抬头看了看床上面目全非的阿茶，越发觉得刺目扎心，但他就是那么定定地看了许久，突然又弯了弯嘴角，心想：这回，怕是亲娘也不会再急着替他娶妻纳妾了。
“每次你难过都反而会笑吗？”
冷不丁一个冷艳的女声出现在近旁，陆炳用余光一瞥，就看见了不知何处突然冒出来的鹿阳。
“是不是无论我怎么明令禁止，你也还是会跑到我府上来。”陆炳声调毫无起伏，也不斜眼便开口说道。
“你又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不来？”鹿阳长腿迈开走到陆炳跟前坐在床上，歪嘴笑笑说，“其实很简单，陈老头要我的时候我当然没空来，不要的时候，我便都来看你。”
“你就是来跟我说这个的？”陆炳声色中早已暴露出了满心烦躁和不耐烦。鹿杨却丝毫不以为意，翘起了二郎腿笑道：“怎么，我就说说实话，这么入不得你耳？那若是我说害你这位妾室如此下场的就是薛长锦那个贱人，你是不是也要装听不到。”
“不要胡说八道，事情的始末我都听说了。”陆炳闷声答道，并不抬头。
“你怎么这么怂？既然听说了你不会以为真的只是了过去有点交情的两个小妾，见了一面出意外吧？这女人遭到暴打怎么可能跟薛长锦那个贱人脱得开关系？你为什么要这么袒护她？”
鹿杨质问的声音太过尖锐，陆炳皱了皱眉压抑住了情绪，依然冷冷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那你来说说？”
“这有何好说？薛长锦会把除了她自己以外，你的所有女人和她们生出来的孩子统统弄死，她不是一直都是这么干的吗？你心里明明清楚，她把你骗的多惨！”
“那你和她有什么分别？”陆炳回头就这么直直地瞪向鹿杨，鹿阳愣了一下，缩了缩肩膀结巴道：“我……我怎么可能和她一样……我和她完全……”
“你想去杀了她，是吧？”陆炳冷笑一声站起来，“若你就这么肆意行事，当真杀了薛长锦，首先市井中会流言四起，昨日那位刚死，今日这位殒命，有脑子的人都能想到这其中有联系。其次那有能力派出打手将人仗杀于大街上的人自然也会有所察觉，他既然敢与那样的女人勾结，必然早就知道她是从我府中出去的，我在明处他在暗处，我根本无法防范他可能做的任何事。再次，鹿阳，你是不是忘了你的夫君是何许人也，他是现任锦衣卫指挥使，只会比我更加敏锐奸诈，你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眼皮子底下，我要跟你说多少次你才会重视！”
“这是你跟我说的最多话的一次了。”鹿阳翘了翘嘴角，笑得八分讽刺，“说到底是不敢冒任何风险做事罢了，对所有的没把握，你都心存惧意，不就是年后就要升官当指挥使了吗？我会帮你做到的，我说了很多次了吧？你的府上有陈寅的桩子，你也不知道吧？”
“有桩子就给我做掉，而不是还赖在这说废话！”陆炳厉声打断对方的话，鹿阳终于忍不住大喊起来：“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胆小如鼠瞻前顾后！我可是听说你从小连当今皇上，当时的兴王世子都不放在眼里，一身侠义肝胆……”
“老爷！太医来了！”门外传来冯万全的呼喊声，陆炳这才将自己攥得生疼的拳头缓缓松开，抬头直直地逼视着鹿阳，眼底似乎透出了一层阴戾的绯色。
“滚，”他咬牙切齿地挤出了几个字说，“否则我就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