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碧秋刚换好了外衫,两个仆从便进来禀告,说乃是奉了赫连博格之命,请沈碧秋到内书房一叙。沈碧秋自然明白赫连博格的用心,心中不由地冷笑不止,脸上倒是配合着露出了惊讶之色,微微搓着双手,似乎很是紧张。
他随着仆从七拐八拐,到了一处极为隐蔽的内堂。赫连博格早已经在案前端坐,仆从们将沈碧秋们迎入房内便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下了翁婿二人。沈碧秋不明所以地怔怔站着,小心翼翼道:“岳父大人有什么话要单独同小婿说吗?”
赫连博格笑了笑,缓声道:“拉敏是本王唯一的女儿,本王原本并不想让她远嫁江南。”他顿了顿,又道,“我既然把她嫁给了你,自然是把你视作半子。将来这个东屯,迟早也是要交给你的。”
沈碧秋拱手道:“承蒙岳父不弃。小婿自会好好待拉敏,与她相敬如宾,白首到老。”
赫连博格微微颔首,又道:“我让拉敏带着三十个媵嫱同赴江南,一则是担心拉敏远嫁,难免心怀故土。二则,婚姻之事,最要紧的还是继承宗嗣,开枝散叶。如今你们新婚已近一年,却为何仍不见贤婿的后院传来佳音呢?”他起身缓步走了过来,目光幽深,“贤婿至今膝下无子,实在叫老夫忧心。你到底是不喜欢拉敏,还是不愿意碰我们东屯的女子呢?”
沈碧秋唯唯诺诺,鬓角已经渗出了薄汗,他低着头说道:“拉敏天姿国色,我敬她若庙堂观音,岂敢……岂敢不爱……岳父送来的那些姬妾,亦是个个貌美如花,小婿有此等艳福,实乃三生有幸。只是自新婚以来,庶务缠身,又适逢多事之秋,小婿近来一直滞留陈州,亦是一筹莫展,家中纵有娇妻,也是鞭长莫及。”他抬起头来看着赫连博格,“小婿时时刻刻将岳父大人的吩咐放在心上,无奈大院君却出尔反尔,似乎是想将小婿当做弃子。这些日子来,小婿苦思冥想,终于有所顿悟,只怕大院君并不是真心想同岳父结盟。更为担心的是,他不过想利用岳父在漠北的势力铲除异己,等到达成了目的,怕是要过河拆桥了。”
赫连博格捋了捋胡须:“这个本王自然知道。老夫与刘南图打了半辈子的交道,此人素来奸猾得很。不过我和他虽然合作多年,也是为了借他之势,彼此相互利用,本就谈不上甚么情义。”
沈碧秋似乎有些讶然,讷讷道:“小婿原来是想,大院君与岳父大人数十年的交情,可谓同气连枝。小婿为大院君效力,自然也如同是在为岳父效力,而这些年来大院君和岷王殿下亦待我不薄。”他叹了口气,“孰料小婿到了陈州之后,影子营的总领张谅、韩固二人多次在岷王殿下面前挑唆离间。陈州一役,韩固身死,张谅逃回燕京,只留下小婿一人在陈州苦苦支撑。岷王和大院君迟迟不派援军,反而疑心小婿与岳父大人另有所图,甚至听信谗言,怀疑韩固之死与小婿有关!”他的神情略有些悲愤,“岳父大人,小婿如今百口莫辩。但是未曾接到岷王殿下的命令,也不敢擅自离开陈州,每日里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若是因此而连累了岳父大人,那更是小婿的罪过了。”
赫连博格眯起了眼睛,喃喃道:“刘南图这是放了一把火在陈州,是想烧死老夫么?”他冷冷笑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真正是做的美梦!”
沈碧秋一脸迷惑道:“岳父何出此言?”他又道,“岳父既然受了清廷的诰封,便是朝廷的藩王,拉敏也是朝廷册封的郡主,大院君就算是手眼通天,又如何能轻而易举撼动岳父您身为漠北之王的地位呢?况且,若没有岳父坐镇东屯,漠北势必大乱,皇上难道会坐视不管?”
赫连博格哈哈一笑,道:“贤婿啊,老夫是说你天真好呢,还是说你愚蠢好呢?”他的唇角衔着一丝讽笑,“你居然会相信清帝。且不说清帝现在不过只是个架空的花架子,刘南图几乎操控着帝国的一切,便是你的母亲……”他压低了声音,“你真的忘了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沈碧秋神色落寞,低声道:“幼年的事,我大多是记不得了。养父他自小也没有与我详说。若不是数年前岳父大人找到了我,只怕我都快忘记了自己的身世。”
赫连博格冷冷道:“你养父不和你提及往事,自然有他的算计。他曾经做过欧阳长雄的副官,年轻时是欧阳长雄的亲信。据说你母亲曾经与欧阳长雄有过一段私情,沈眉自然是受了欧阳长雄的托付,才会照顾你多年。你父王当年是死于欧阳长雄之手,而你母亲的死,只怕同欧阳长雄也脱不了干系,沈眉大概是怕你恨上他的旧主,自然不会在你面前提到这些。而他更担心清帝会知道你的存在,你母亲与清帝曾经为了皇位而争得你死我活,否则堂堂大清国的公主怎会送来渤海和亲?沈眉一定是左右权衡后,才觉得将你当做自己的儿子,最为安全吧。”他见沈碧秋的面色越来越苍白,眸光一转,又道,“八王子,你真的忘了以前的事?说起来,你母亲当年在渤海过得生不如死,始作俑者,却是乌拉大妃啊。”
沈碧秋的面色已经惨白,低低道:“我母亲当年……是死于父王的剑下……”冷汗从他的鬓角缓缓淌了下来,似乎不堪的往事正折磨着他的内心,“那是……我亲眼所见……”
赫连博格倒是有些吃惊:“倒真是没有想到啊,先王居然如此绝情,临死都不肯放过杨青青。”他微微皱眉,许久,又叹息道,“不过这倒真是先王一向的做派。要死也要拉着心爱之人一起死。”
沈碧秋拱手作揖,幽幽道:“往事已矣,小婿如今只想在江南和拉敏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生活。岳父待我恩重如山,又将拉敏许配于我,小婿自当涌泉相报,其余的,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欧阳长雄早已经死了那么多年,至于父王……”他低声道,“人死不能复生……如今渤海郡国早已经分崩离析,岳父也已经接受了清廷的诰封,做了大清的藩王,何必再计较当年的是非恩怨呢?”
赫连博格微微笑道:“贤婿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吗?”他上前了半步,紧紧盯着沈碧秋的双眸,冷声道,“你若是真心想置身事外,又如何会同赫连哲木朗串通一气?你敢说赫连无殊之死和你无关?八王子,老夫扪心自问并没有亏待于你,你却与西屯暗中勾结,实在是叫老夫失望啊。还是,你是奉了刘南图之命,想联合西屯,一起置老夫于死地吗?”
沈碧秋骤然变色,跪倒在地,朗声道:“小婿敢指天为誓,绝没有背叛岳父。”他举起右手,两指指天,“若有贰心,必遭天打雷劈!”
赫连博格如鹰隼般盯着他的面孔:“那么,本王问你,赫连无殊的人头可是你派人送去西屯的?”
沈碧秋一怔,心思电转,他知道赫连博格为人生性多疑,此刻若一味搪塞,只会令他生疑,倒不如半真半假,叫他抓不住把柄。于是,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是。”
赫连博格冷笑了起来,回转身坐回到座位上,面沉似水地看着沈碧秋:“事到如今,八王子还有什么话说?老夫乃是真心实意将你当做半子,甚至想过将来让你继承老夫的爵位!”他点手指着沈碧秋,切齿道,“你便是这样来报答老夫的吗?赫连沉舟!若不是老夫派人千里迢迢赶到江南与你相认,而今,你不过还是欧阳氏的家臣之子!若不是老夫将拉敏许配于你,你又何来今日的风光!老夫花了多少心思才将赫连无殊收归麾下,如今却因为你功亏一篑,想不到,八王子竟是这样忘恩负义之徒!”
沈碧秋正色道:“岳父息怒,请听我一言。二哥并非我所杀。碧秋再是不肖,也不会做出手足相残这等悖逆人伦之事。”他苦笑道,“就如同,三哥再是对我们兄弟赶尽杀绝,在我心中他依然是我的亲哥哥。”他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眼中却已经含了泪,哽咽道,“父王虽然亲手杀了我母亲,他也永远是我的父亲。”他看着赫连博格,“小婿毕生之愿,无非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共享天伦。岳父能明白小婿的心吗?可惜,我生于赫连氏一族,只怕是连这样小小的愿望都无法达成了。”
赫连博格的神色缓和了下来:“好,本王暂且再信你一次。你且告诉我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赫连无殊之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三哥。”沈碧秋低低说道,“三哥杀了二哥,又命我派人将人头送去西屯。我想,他定是想让我与岳父之间产生嫌隙,也让我无路可退。”
赫连博格挑眉道:“八王子倒是对赫连哲木朗言听计从哪!”
沈碧秋直挺挺地跪着,面露悲痛之色:“我亦是无法!岳父可知道,三哥他……拘囚了浮舟,我若是不答应,只怕浮舟会遭逢不测!”他膝行向前,“浮舟与我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岳父大人,我宁可自己坠入无间地狱,也不忍心见浮舟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赫连博格有些惊讶:“你是甚么时候找到老九的?”
沈碧秋道:“沉舟一直流落江湖,不过数月前才与我相认。小婿本想将浮舟送去江南,谁知半道上便被三哥劫了去。之后,我便收到了三哥的密函,他以浮舟的性命要挟我就范,小婿实在不敢不从。”
赫连博格站了起来,面沉似水,负着手颔首道:“原来如此。”他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面色越来越凝重,随之,咬牙道,“赫连哲木朗只怕是另有所谋,所以才想着先下手为强。”他转而看着沈碧秋,“八王子请随我来。本王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要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