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碧秋起身随着赫连博格走进内室,他刚踏进屋内,一扇铁门便已经在身后阖上,二人骤然间置身在了一间密室之中。沈碧秋环顾四周,便发现此处机关甚多,暗想应该是赫连博格平日与下属商议机密要事的地方。但见室内陈设简单,两边挂着的羊皮地图已经有些年月了,泛着淡淡的黄色。正中悬着两柄弯刀,再往上看去,却是一幅巨型的神兽与苍鹰的图腾。
沈碧秋一怔,他望着那曾经极为熟悉的图腾,久远的往事无法遏制地涌上心头。他似乎看见儿时那个最令自己最为畏惧的男人,此刻正透过遥远的时空冷冷地看着他,而一旁站着的乌拉刺云珠亦露出了冰冷而阴毒的冷笑。
『沉舟!你这个逆子,竟敢亵渎神灵!损毁祭祀的图腾!你现在就跪在赫连氏的祖先面前去忏悔,三天之内不许起身!更不许进食!』
『赫连沉舟!你记住,这个图腾是赫连氏的荣耀,你必须用自己的生命去捍卫它,直到你流尽最后一滴血!』
那个时候,他就这样被扔在了冰天雪地之中,整整三天三夜水米未进,除了母亲,没有人会关心他的死活。而赫连勃勃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派侍从来问他:
『八王子想清楚了吗?八王子知道错了吗?八王子记住自己是赫连氏的子孙了吗?』
就算他已经浑身滚烫、气息奄奄,几乎濒临死亡,耳边依然不断是这样诘问。而年幼的自己却只是倔强地回答着:
『我没有错……我才不是赫连氏的子孙……』
然后呢?
然后,他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终于还是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母亲却因为他一时的倔强遭受了更大的屈辱……而这一切非人的折磨,正是那个被自己称为“父亲”的人亲手加诸在他们母子身上的……
念及往事,沈碧秋不由地暗暗冷笑起来,在心中说道:当然,父王请放心,我绝不会叫你失望……赫连氏的荣耀,我会用自己的性命去毁灭它,直到我流尽最后一滴血!
赫连博格见沈碧秋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墙上的图腾,神色凝重,若有所思,不由叹息道:“八王子可还记得这副图腾?”他缓步走上前,伸出手细细摩挲着图腾上繁复的纹路,“此乃赫连氏的先祖传下,当年你的高祖赫连天哲得天启而修筑五羊城,便将这副图腾迎到城中,以五羊供奉。此后,天哲大王又统一了渤海诸部,开疆扩土,尽占燕云十六州膏腴之地,赫赫武功,声震神州。”他的神情略有些激动,握紧了拳,“如今,这副图腾既然传到我的手中,我自然不能忘却祖宗的宏愿,就算是拼了自己这把老骨头,也不能辱没了赫连氏先祖的英灵!”说着,他突然转过身来,撩衣跪倒,郑重地拜了三拜,目光炯然地看着沈碧秋,一字一顿地说道:“老臣拜见大王。”
沈碧秋大吃了一惊,惊吓之余急急忙跪了下来,脸亦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道:“岳……岳父大人这是作甚?”他伸出手来相搀,“这岂不是要折煞小婿了么?小婿如何受得起?”
赫连博格却依旧跪着,正色道:“大王,你乃是先王亲口传位的储君,这一拜如何受不得?”
沈碧秋瞪大了眼睛:“岳父你在说甚么?”他竟笑了起来,“父王如何会传位于我?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了。”
赫连博格抬起头来,道:“当年叶赫城被围,先王自知大势已去,却不愿随我出城,反而在战袍上写下血书。先王的遗诏,乃是传位于第八子赫连沉舟,命老臣辅佐新君,收拾旧山河,重振赫连氏。”他的声音低了下来,“老臣这些年来与清廷周旋,忍辱负重,背负了无数骂名,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找到八王子,才不负先王所托。”言毕,又是一拜。
看着赫连博格俯身叩首,沈碧秋的眸中闪过一丝阴冷的讽笑,却是转瞬即逝。他依旧是一副惶惶不知所措的样子,喃喃道:“岳父,小婿的天资实在是平平……甚么储君不储君的……小婿这等庸常之人如何当得?”他抱拳在胸,连连作揖,“岳父对小婿有恩,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婿情愿继续为岳父效力,鞍前马后,义不容辞。岳父您镇守东屯数十年,才真正是人中龙凤,一代枭雄。放眼漠北诸部,能继承赫连氏宗庙的,除了岳父大人,还能有谁?”
赫连博格的脸色却沉了下来,道:“君臣有别,大王怎可说这样任性之话!”
沈碧秋吓得匍倒在地,不住颤声道:“岳……岳父息怒,小婿又说错话了。”
赫连博格叹了口气:“老臣怎会对大王动怒?只是大王方才的话若是叫旁人听去,那些别有用心之人难免会添油加醋,污蔑老臣有觊觎之心。”他看着沈碧秋,缓缓道,“甚至会给老臣按上一个佞臣的罪名,说老臣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沈碧秋唯唯诺诺,颔首道:“岳父所言甚是。只是……此事实在太过突然。小婿确实是有些难堪大任啊。”
赫连博格道:“大王莫非还不信老臣吗?先王的遗诏便在我的府邸之中,大王若是心中存疑,随老臣去一看便知真假。”他的神色柔和起来,微微一笑,“将来一切闲杂之事,都有老臣为大王打理,大王又有甚么可担心的?其实,几年前我刚刚找到大王之时,便想将一切都和盘托出。然而,大王应当知道,赫连哲木朗素来野心勃勃,一心想扳倒老臣,吞并东屯,老夫如何能叫他遂愿?假若赫连哲木朗得势,岂不是要辜负了先王当日托孤之情?老臣死后又有何面目再见先王?”他低声道,“老臣是为了大王的安全,才一直未将先王的遗诏告诉你,大王可明白老臣的一片苦心吗?”
沈碧秋不觉动容,感喟不已,道:“岳父对我实在是恩重如山。你一心为我着想,小婿怎能辜负了岳父的良苦用心?”
赫连博格含笑着点了点头,复而又长叹道:“只是,看着赫连哲木朗如今的所做所为,只怕他已经知道了那份遗诏的内容。大王,先下手为强,咱们绝不能坐以待毙了。”
沈碧秋有些不解:“可是,三哥若是知道事情的原委,第一个要除去的,不应该是我么?”
赫连博格摇了摇头,缓声道:“先王在遗诏中还提到,假若第八子已经罹难,便要我设法找到第九子,传位于赫连浮舟。”
沈碧秋骤然变色,喃喃道:“如此说来,三哥捉了浮舟,原来用意在此吗?”他此刻心乱如麻,也顾不得赫连博格,霍然起身,两手握拳,咬牙道,“他手里握着浮舟,便是握着足以同东屯抗衡的牌……就算岳父将遗诏公布于众,三哥依然可以在浮舟的身上做文章……浮舟……”他一拳砸在身旁的茶几上,“浮舟如今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若真是如此,赫连哲木朗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了浮舟的!”
赫连博格亦站起了身,负手立在沈碧秋的身后,道:“赫连哲木朗这些年来一直想逼老夫交出先王的血诏,他的用心昭然若揭,然而,老夫决不能背弃先王所托。大王,正如你所料到的,赫连哲木朗是绝对不会放了九王子的,只要你死了,他就可以拥九王子为渤海之主,吞并东屯,统一漠北。然后……”他眸光一暗,道,“再杀了九王子,取而代之。”
沈碧秋低低道:“岳父可有办法救浮舟吗?”他转过身来,目不稍瞬地看着赫连博格,“无论如何,我都要救出浮舟。只要能救出浮舟,我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浮舟的性命。”
赫连博格道:“大王和九王子真是手足情深,叫人动容。”他笑了一笑,“事到如今,咱们倒不如破釜沉舟。刘南图已经对大王生疑,而陈州被围数月,漠北诸部亦是疲敝不堪,大王若是现在起事,由老臣将先王遗诏公布于世,拥大王为新君,赫连哲木朗又能奈何?他唯有紧紧握住九王子这张王牌,而九王子反而暂时无性命之忧了。”
赫连博格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狠戾:“以老臣东屯数十万族人的实力,又有先王的遗命,可以名正言顺地召集各部,与西屯一决雌雄,定叫赫连哲木朗腹背受敌,众叛亲离。到时候再逼着他交出九王子,他自然不得不从。”见沈碧秋深锁着眉,沉吟不语,赫连博格温言道,“大王可以回去好好想一想老臣的话。”他拱了拱手,“老臣一切听从大王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