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日固德放到嘴边的酒杯停了一停,而后对茂之说:“皇上,我有不情之请,可否请皇上赐座请胡枝子陪我喝几杯。胡家的儿女各个好酒量。”
“这不合规矩,王爷。”还未待茂之开口,胡枝子便说:“我是下人,与主子们一起饮酒,传出去要遭人置喙的。”
“这屋里只有咱们三人,谁会传出去?”布日固德坚持。
“王爷不要为难皇上了。而且,奴才已经戒酒了。”胡枝子再次拒绝。
“你戒酒了?昨日不是还捧着酒回去喝?”茂之呛她。
“昨日喝完之后便戒了。奴才以后不在宫里喝酒了,奴才喝完酒散德行。”
“你昨日散什么德行了?不就是喝多了睡觉,误了大夜吗?”茂之命令她:“坐下吧。今日若醉了,也免你的大夜。”
“奴才喝不动了,奴才昨夜宿醉,这会儿头还疼。王爷您开恩吧!”胡枝子向布日固德求饶。
布日固德看着二人你来我往,不似一般的主仆。开怀笑了笑:“那你便坐下与我聊会儿天,我不想让救命恩人的女儿伺候我。”
“坐下吧!”茂之点了点头。
“谢皇上,谢王爷。”胡枝子拉了一把椅子,屁股在椅子上搭了一角,算是坐着。
茂之想起胡枝子爱吃一些小零碎,便把御膳房准备的糕点端了两份到她面前:“喏?你爱吃的。”
胡枝子受惊一样赶紧站起来谢恩,她这样一拘谨,茂之心情忽然就不好了。瞪了一眼胡枝子,便不再说话。
布日固德虽不知二人间发生了什么,但被这份不寻常吸引了。内心十分想探究,想想毕竟是当朝天子便作罢。
找了个酒杯给胡枝子斟茶:“我记得你特别小的时候就泡的一手好茶。进宫后这手艺没丢吧?”
胡枝子放下手里的点心,轻轻用帕子拭了拭嘴角的点心沫:“进宫后生疏了几年,有幸到御前,才偶尔泡那么几次。”
“那你进宫的这些年都做什么呢?”
“奴…”想说奴才,突然想起布日固德可能不爱听,便迅速改口:“前些年在浣衣局当差,主要给各宫的主子们浣衣,差事..”看了眼茂之,接着说:“很清闲…”清了清嗓子,接着道:“还去过掖庭,给冷宫里的娘娘们种种花草,什么都没种出来…后来皇上看我可怜,便把我调到御前的小厨房..”
布日固德看着面容沉静的胡枝子,不似从前见她那般喧闹,到底是大姑娘了,便叹了口气笑了笑。
“王爷笑什么?”茂之突然打岔。
“我想起好多年前,胡枝子的阿玛玩笑说如果胡枝子长大了,还能全身全尾的,便送给我做小。哈哈。”说完看了看面色突然通红的胡枝子:“胡先生这么宝贝自己的女儿,怎么会送给我做小。”突然就很伤感。
“那些年,胡家人真的帮了我很多。钱,粮,我的命…我跟胡先生就几面之缘,不知为何待我那般好。”布日固德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阿玛信缘。阿玛说是老天爷把您送到他面前的,说您是伟岸的大丈夫,说您才是蒙古部落真正的王。今日您真的做王了,阿玛在天之灵,一定很开心。”胡枝子端起茶杯:“敬您。”说罢仰头一饮而尽。这杯茶生生喝出了烈酒的豪情。
布日固德突然又爽朗的笑开了:“哈哈!胡姑娘其实一点没有变!”转而想了想:“胡姑娘眼下快二十有一了吧?我记得宫里的女子,这个年纪该出宫了吧?”
“出了年就可以出宫啦。”胡枝子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还有9个月。”
“出宫后准备做什么?需要本王帮你吗?”
胡枝子偏着头想了想:“出了宫….想去岭南看哥哥…然后去巴蜀,巴蜀吃的好,然后去江南,江南好看,金陵,余杭,这个月份应该下起连日雨了…湿漉漉的…还想去很多地方..”
“好家伙,要去这么多地方,回来还不成了老姑娘!”布日固德笑她。
“我这个年纪应该不好嫁啦,既然不好嫁,索性就不急啦,先可着自己的性子玩,没准儿玩着玩着就碰见个如意郎君。”胡枝子捂着嘴嗤嗤笑了两声。
茂之一直没有说话,布日固德问起胡枝子出宫的事儿,他才想起她的确是快要出宫了。看着她说起那些地方,眼睛亮的出奇,仿佛那些地方都比这皇宫好。
“那你出宫了,还会回来看皇上吗?你们主仆一场,情分要有一些的吧?”布日固德忽然问她。
茂之心里咯噔一下,握着酒杯的手用了用力,却仍不动声色。
胡枝子想了想:“应该不会回来了吧?宫里讲究不走回头路…何况皇上日理万机,应该也没有空闲去见一个奴才。”
茂之抬眼看她,想分辨她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却发现她也在看他,眼神清亮:“奴才就算出了宫,也还是皇上的子民,无论走到哪儿,都会为皇上祈福。”是了,她说的是真的。她真的打算出了宫,便再也不见他了。
今日才知她出宫的心意这么决绝,她从来没想痴缠他,茂之的心像被什么堵上了一样,拿起酒杯,又给自己斟满。又偏过头去看胡枝子,看她说话时眉眼生动,笑意盎然。终于知道今日有什么不同了。
今日的她,看他的眼神不似从前那般,从前她的眼神绞在他身上,他不去看她,也知道她望着他;今日的她,眼神干净利落,除了主仆情分,什么都没有了。茂之一直觉得胡枝子对他的爱是一种负担,他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小心翼翼,不想伤害她,又怕走的太近。现在好了,真好。茂之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又觉得不过瘾,又斟满一杯。
他们二人的互动没有逃过布日固德的双眼,布日固德终于知道他们之间的不同是什么了,是感情。说不清是谁对谁的感情,总之绞在一起。他们自己不明所以,外人却看个明明白白。
了然的笑了笑,举杯冲茂之:“皇上,我敬您一杯。光顾着跟胡小姐叙旧了,皇上自己饮酒容易醉。”
茂之的眼睛已经有一丝红了,拿着酒杯的手却还是稳的:“王爷,你忘记我也是千杯不醉了。”说罢又仰头一饮而尽。
二人你来我往,说起当年在蒙古部落与老突厥行军打仗,刀尖上饮血的日子,那段日子真是肆意。
“那时你跟刚进门的福晋感情好,每天鸿雁传书。”布日固德不知为什么,突然说了这句话。他觉得面前的水太平静了,他想搅浑它。
茂之顿了顿:“此生怕是不会再有当时的心境了。怕也不会再有那样的人了。”眼神又扫过胡枝子,她正在低头吃手里的软糕,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还有福晋的小像,贴身带着,每天都要拿出来看。我们蒙古部落没见过那么美的女子。”布日固德夹了一口肉放进嘴里,状似无意的扫了一眼胡枝子。
“我的后宫,我的天下,都没有那么美的人。都说王音美,在我看来,不及她半分。”茂之又看胡枝子,这次他不是扫过她,而是直接看着她。胡枝子已经吃完了糕点,正抬头倒茶喝,感觉茂之在看她,便抬头冲他咧嘴笑了笑。
喝了口水,放下杯子,发现两个男人都在看着她,觉得自己不说话不行了,便道:“奴才也觉得,先皇后真是天上的人。奴才在浣衣局当差的时候,宫人们都偷偷效仿先皇后的一颦一笑,可惜奴才没什么福气,只是远远的看过几次。”
“东施效颦而已。”茂之的眼睛眯了眯。
“可不!奴才也觉得!行为举止,要是用心模仿,还没准能学出一点样子,可是那眉眼,是天赐的呀,没有那副眉眼,动作再像,也是徒劳无功。”
“你模仿过吗?”茂之突然问她。
“没有。奴才生的丑陋,怕玷污了皇后。”说罢害羞的冲布日固德笑了笑。然后站起来拿起酒壶给两个主子斟酒布菜,这一餐饭吃了许久,该是快吃完了。她也就不再坐下。
看茂之似乎吃不下肉了,便向他碗里布了一筷青菜。手刚要撤回来,便被茂之一把拉住:“谁教你布菜的?朕的肉刚吃了几口?”
布日固德从来没见茂之喝酒喝成这个样子,眼睛已经通红了,仿佛要杀了胡枝子一般,便切了一块肉亲自递给他:“皇上,尝尝这块肉。”
茂之耸开胡枝子的手,去吃那肉,却猛然扔下筷子,又抬头瞪着她。胡枝子亦没见过他这样,求救似的看着布日固德。
“皇上,我有些晕了。让胡枝子泡些茶给咱们喝可好?”
茂之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了,便点了点头。他的酒有些上头,本来是千杯不醉的体质,今日却因这几杯酒醉成这样,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布日固德看着茂之,突然说了一句:“人生时有旧梦,然旧梦不易做,不能做。静雅去了,我也很难过。我也失去了我的王妃…跟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