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宫正殿。
十三卫统领莫非穿着一身明光甲,行走时铠甲发出铮铮的声响。他单膝跪地,朝着端坐在黑檀太师椅上的长恭帝说道:“属下莫非,拜见陛下。”
“莫非,你看看这是何物?”
莫非闻声,抬头,只见长恭帝一扬手,迎面朝他扔过来一件物事。莫非下意识地伸手一抓,定睛细看,竟然是一条早已经僵硬的死蛇。
莫非眼界不差,当然认得出这蛇有毒,面色微变,道:“陛下,这……”
长恭帝冷笑:“十三卫奉命守卫毓秀宫,竟被一条毒蛇给钻了空子,而你这个大统领对此竟懵然不知,莫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就是这样回报朕对你的信任么?”
莫非心下一紧,长恭帝这话的意思,是十三卫里头出了叛逆?
君王皆是多疑的,莫非身为长恭帝的心腹,一路风雨,自然明白他的戒心更重。
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站在长恭帝身畔的冯晓瑟,不知为何,莫非自丹秀楼大火那夜,第一眼见到这位敏妃娘娘之始,便心生不喜,她的眼眸,好似融雪殆尽那最为寒冷的一刻,阴寒得让人厌恶。
莫非沉吟片刻,道:“陛下,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十三卫是您的亲卫,最忠诚的下属,绝对不会违背您的圣令。”
冯晓瑟秀眉微蹙,莫非这话的意思,是她栽赃陷害?
心念飞转,从仙娘被毒蛇咬伤开始,一幕幕急速地从脑海中划过,也难怪莫非心生疑虑,这当中最大的破绽便是赵康,若是没有他的出手,凭着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只怕早就已经魂归地府。
冯晓瑟心下暗叹一口气,果然好算计,一条毒蛇,不仅仅威胁了她的性命安危,同时也动摇了长恭帝和十三卫之间的相互信任。君王不信任属下,便会造成君臣对立,属下不信任君王,便不会忠心卖命。
“莫非,你让朕失望。”长恭帝冷冰冰地看着莫非道:“其一,有错而不知悔改;其二,驭下不力,尸位素餐。”
“属下谨遵陛下的教诲。可是,十三卫里头,全是同生共死,浴血奋战过的兄弟,仅仅凭着一条死蛇便定了十三卫的罪,属下不服。”莫非把脸绷得紧紧的,说道。
难道真的只是意外?
不可能。赵康说过,这毒蛇来自齐国的深山老林,寻常并不在连国出没,更兼如今正值蛇类冬眠之时,不是人故意为之,又怎会出现在皇宫里头。
十三卫精兵强将,区区一条毒蛇,若是没有内应,怎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冯晓瑟想到的,长恭帝也似乎想到了,但十三卫终究是他的左膀右臂,不可或缺的强大力量,没有确凿的证据,单凭推断就定了罪,的确不妥。他略一思索,道:“莫非,朕还未曾昏庸到枉害忠良的地步。”
“陛下慧眼如炬。您如此说来,让属下无地自容。陛下,此事疑点甚多,若真有毒蛇潜入毓秀宫,属下的确有失察之过,所有罪责,属下愿意一力承担。只求陛下秉公而断,莫要寒了十三卫将士们的心。”
莫非是由大元帅殷赫一手带出来的武将,性格耿直,骁勇善战,却不如那些文官一般满腹经纶,八面玲珑。他的立场很坚定,说话也不怎么好听,为此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但也正是这份真性情,不造作,不虚伪,让他得到了长恭帝的欣赏和重用。
长恭帝抿着唇,脸色凝重。终于,他的态度有些许的软化:“朕自有分寸。莫非,你且先退下。”
莫非也不多言:“遵命。属下告退。”
屋子里没有一丝声响,仿佛就连空气里的尘埃,都隐匿着,那样的寂寥。
越安静,越发的冰冷。
冯晓瑟默默地站立着,心跌落到了谷底。宫灯昏黄的微光下,剪裁出她黯淡的侧影。左右权衡之下,长恭帝选择了放弃她。
他站在一国之君的立场来思考问题,却似乎没有考虑到,她是一个母亲。
“瑟儿,你信朕,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长恭帝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指尖传来一点暖意。
唇瓣一弯,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冯晓瑟道:“不知陛下会给嫔妾一个什么样的交代?”
叛逆之罪与失察之过,有天渊之别。虽然最终的对手是德妃,但冯晓瑟想要通过惩治十三卫而立威,到底是失算了。
“莫统领话中的深意,嫔妾纵然愚笨,也还是能够听得明白,原来嫔妾竟然不是受害者,反而是栽赃陷害,抹黑十三卫威名的恶人。嫔妾怎还敢要一个公道,陛下不惩治嫔妾,就已经是嫔妾的福分。”
长恭帝叹了口气:“瑟儿,你信朕。”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信任,身为男人,无法保护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纵然是万乘之尊,也是可悲的。枉她还将他当做是可以依靠之人。
冯晓瑟语气中是不加掩饰的愤怒:“陛下,您让嫔妾信您,可您有否信任过嫔妾?”
“朕自然是信你的。”
“既如此,才刚陛下为何不将莫统领斩杀在当场?渎职无能,对君父没有恭敬之心,就算杀他十遍,也不冤。”
“瑟儿你冷静些。许多事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咱们从长计议,好不好?”长恭帝低声地劝慰道。
别的事情,她可以宽容,可以理解,但孩子是她的底线,她不愿她的忍让,成为伤害的帮凶:“冷静?这偌大的毓秀宫,不知有多少毒蛇隐藏在角落里,妄图伤害嫔妾和嫔妾的孩子,嫔妾如何能够冷静。”
“瑟儿……”长恭帝还想再说些什么,冯晓瑟已经挣脱开他的手,屈膝福身,冷冷地:“嫔妾累了,想要休息。嫔妾恭送陛下。”
说完,冯晓瑟自顾自地转身,快步走进了卧室。
长恭帝浓眉紧皱,看着冯晓瑟的背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帘幕之后,心中百感交集,但更多的,是无奈,他不是不在乎,不是不想要随心所欲,可是他不能。
像是枯叶离开了枝桠,想要去弥补,却偏偏无能为力。
天色灰暗。
厚厚的,好似铅做的云朵,从天边滚滚地压过来,仿佛要将天地间的万事万物席卷。
长恭帝本就低沉的心情,被这阴霾的气息所感染,更加的萧条。冯晓瑟的委屈和怨愤他看在眼里,他的心中也有着自己的委屈和怨愤,但首先,他是连国的君主。
治大国如烹小鲜,每一道的圣令,皆关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考虑影响,有所顾忌。
这一回,也是对冯晓瑟心性的考验,能屈能伸,既能够飞扬跋扈,也能够忍气吞声,如果连这都做不到,将来如何要与四侯来周旋。
一阵北风吹来,寒寒凉凉的,顿时让头脑清醒不少,迷蒙阴暗总是暂时的,乌云永远遮盖不住阳光。
元乾宫,南书房。
长恭帝大步流星地走入内室,还未来得及坐下,便开始发号施令:“吴名,速宣昭武校尉殷远郊进宫。”
莫非牢牢把持着十三卫统领这个位置已经六年。他武力惊人,不但恪尽职守,而且爱兵如子,他与最下层的兵士同衣同食,行军时亲自背着干粮负重,与兵士共担劳苦。因此,莫非在十三卫将士们心目中有着非常高的威望。这份威望,像是一把双刃剑,既让他游刃有余地掌控着十三卫,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削弱着长恭帝对十三卫的驾驭。
十三卫是长恭帝的亲卫,要求将士们对皇权的绝对忠诚,而不是对莫非的绝对忠诚。无论对错,长恭帝的圣令应该是至高无上的,莫非只是代表长恭帝执掌十三卫,理应遵从。而他似乎将十三卫当成了自己的府兵,纳于羽翼之下,为此不惜违逆圣令,这是对皇权的冒犯,即便他忠心耿耿,也是长恭帝所不能容忍的。
但,若是因为莫非对十三卫的维护而贸然将他撤换,也许会招致将士们的反弹,所以只能徐徐图之,放入另一个人,以平衡莫非在十三卫的势力。
殷远郊,便是长恭帝心中最适合的人选。殷远郊乃是大元帅殷赫之孙,将门虎子,武艺高强,难得的是,他虽年轻,但在为人处世,待人接物上头,比莫非更为圆融,细致,耐心。
“是,老奴这就去办。”吴名跟随长恭帝多年,哪里看不出他此时的怒意隐而不发,吴名不敢怠慢,连忙应道。吴名快步走出内室,外室早有传旨太监在等候着,吴名细细地嘱咐了传旨太监几句,方才又回到内室伺候。
长恭帝锦袍一撩,坐在书案前,黑檀六扇山水屏风阻隔着光线,他整个人潜藏在暗色里,唯有眼眸寒光闪烁,好似一头攫住猎物的狼,阴狠而又嗜血。
吴名心下一寒,他似乎能够感觉到长恭帝身上散发出来的旺盛的战意,那股气息,好似浪潮般排山倒海。
忍耐,以大局为重而曲意迁就,让步求全。忍耐只是手段,而不是结局。忍耐到了极点之后的爆发,是极端的,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