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婉格外有毅力地敲着门，大有讨债的气势。
里面的人最终还是开了，开门的是陈鸢的继父。这才几十分钟不见，他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在街上的戾气，又变成在上海见过的那副温文儒雅的样子。
温婉要不是刚才亲眼所见，肯定不会相信这么温润如玉的一个男人竟有那么残暴的一面。
斯文的人禽兽起来禽兽不如。她后背打了个冷颤。
“是你？”陈鸢继父对她还有一点印象。
温婉极力挤出一抹微笑：“叔叔你好，我是温婉，陈鸢学姐的学妹。”
他看着她笑了一下，拉开门让她进去：“进来说罢。”
温婉和叶深走进了房子里。
这边房子的装潢和上海的家没什么区别，都是差不多的户型，装潢软装也相去无几。
男人将她请到沙发上，倒了两杯热水给温婉：“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吗？”
温婉正要开口，叶深抢在她之前说：“是这样的，社里明天有一场演出，有个演员临时有事参演不了，所以想让陈鸢代替她去。刚才已经给她去了电话，她说让我们来家里找她。”
温婉下意识回头看了叶深一眼，见他面容沉着，心中不由又是佩服又是暗喜。
陈鸢继父听后，朝楼上喊了一声：“囡囡，你同学来找你了，下来一下。”
楼上的陈鸢没有回答，温婉凝眉，隐约觉得不妙。
男人拔高音量，又喊了一声：“囡囡？”
陈鸢还是不出声。
男人朝温婉耸了耸肩：“刚才吃饭的时候和我争了两句，这会儿还在生气。从小就被我和她妈妈惯坏了，脾气很大。”
温婉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她没忍住，站起身：“我去找她。”
男人半倚半靠在沙发上，一副慵懒任她自便的样子，也不阻止，也不点头。
温婉这才觉得不对劲，顿住脚步。
她看了叶深一眼，叶深也看了看她，笑笑说：“在学校里她和学姐关系一直很好。”
男人神色冷静，不置可否。
房间里的气氛忽然尴尬起来。
默了一瞬，男人对温婉说：“温婉，坐吧，囡囡不下来就算了，我们谈谈。”
温婉脊背一僵，僵尸一样回到沙发旁坐了下去：“叔叔，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叫温婉。”男人嘴角一扯，笑容又奸滑又狡诈，看得温婉全身的汗毛顿时都竖了起来：“我还知道你家住苏州，四年前开始学习昆曲。”
顿了顿，又炫耀似的补了一句：“对了，你还是单亲家庭长大的。”
温婉头皮发麻。
男人目光一转，落到叶深脸上：“你呢？小伙子，你是哪个学校，学什么专业的？”
温婉硬着头皮说：“他是我们昆曲社……”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男人的眼神逼了回去，他嘴角不屑一顾地勾着笑意，那抹笑意又不屑又有一种看你们小孩子闹着玩儿的意味。
“我和囡囡妈妈只有她一个孩子，所以我们对她的成长环境很关心。”男人摊了摊手，示意温婉的谎言很蹩脚：“昆曲社没这么个人。”
“你……”温婉的话堵在了喉咙。
男人又说：“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说点开心的事情吧。再过不就，梨园杯大赛就要开始了。”
梨园杯是戏曲行业最重要的奖项之一，两年一评，很是隆重。选拔出来的都是业内精英中的精英，是含金量很高的一个奖项。
今年温婉正打算报名去试试水呢。
陡然听到他说出这个，温婉有些愕然。
男人翘起二郎腿，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对你们来说，梨园杯是座很重要的奖杯？”
温婉：“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男人：“离囡囡远一点，你和她做朋友对她没有好处的。她有自己的人生规划，她要走的路和你要走的路不一样。”
温婉没搞清楚其中的逻辑，她和陈鸢做朋友和陈鸢以后的路有什么干系？
“不明白？”男人戏谑的说：“我的意思是和你做朋友，囡囡会被你干扰，这很难理解吗？”
“叔叔，我并不觉得陈鸢学姐是个没有主见的人，我也不认为自己的影响力有那么大，竟然可以干预到别人的人生。”温婉肃色：“我去找学姐了。”
说完她站起身就准备往楼上走。
“温婉。”男人开口：“只要你答应以后不再管囡囡的事情，我可以让你在梨园杯崭露头角。”
温婉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一般，口齿也变得不清了：“什么意思？”
男人神情悠闲自得，丝毫不见慌乱：“你听到的就是我的意思。”
“你能在背后操控梨园杯？”
他摆了摆手：“不是操控，我还没那么大的本事，不过让你当也不是什么难事。”
温婉陡然想起，当年陈鸢崭露头角，在国内戏曲行业占据一席之地就是从四年前获得梨园杯昆曲组的冠军开始的。她感觉嗓子干涩发痒：“当年学姐的冠军也是你操控的？”
“只要她想，只要她能，我都会给她。”
温婉脱口而出：“你这么疼她，为什么还要当街打她？”
男人闻言，神色竟是放松，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声音也柔和起来了：“父母和孩子发生争论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难道你在家里不会和妈妈吵架？”
温婉嘟囔：“我妈妈可从来不会打我。”
男人一笑将刚才那一茬揭了过去：“父母和孩子交流的方式是各异的，我也是人，也有情急的时候，也有失去理智的时候。”
温婉：“我现在想见学姐。”
她最后的理智终于还是没有被男人的笑意蚕食。
男人顿了一下，说：“难道我刚才说的你还不够清楚吗？囡囡从小生活的环境很清纯，我和她妈妈不希望她交一些乱七八糟的朋友。”
他瞥了眼温婉，解释道：“当然，我不是说你是乱七八糟的人，只是我希望你能体谅一个做父亲的心。”
他说得情真意切，堆满脸上的认真严肃真的很像一个关爱女儿的普通父亲。
“陈鸢已经是成年人。”就在温婉快要被他说的好听的话糊弄过去的时候，叶深开口了：“她有权利有资格有能力决定自己交什么样的朋友，过什么样的人生。”
男人没想到一直坐在边上默默无言的男生会突然发话，竟是一愣。
叶深趁胜追击：“我也不觉得一个父亲不顾女儿的尊严当众打她耳光是对她好。
温婉一激灵，脑海中又盘旋着街上看到的那一幕，理智又回来了，她描补道：“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你们不能连她最基本的交朋友的权利都剥夺了。”
男人噎了一下，重重窝回沙发中，说：“温婉，刚才我说的事情，你再仔细考虑一下。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的思想先进，又都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你们。”
“让我当梨园杯的冠军？”温婉重复为了一遍。
男人嗯了声。
“代价是离陈鸢学姐远一点？”
“没错。”
温婉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这桩生意怎么看怎么合算。她和陈鸢说有多要好也不见得，只要以后不跟她接触就能唤来梨园杯的冠军，从此声名鹊起。
她感觉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诱惑。
就在她纠结的时候，脑海中忽然飘过程老佛爷的身影，程老佛爷一脸严肃地对她说：“温婉你是个没有信仰的人。”
因为对昆曲不是真正的信仰，所以能打着昆曲的名义上电视台，赚得鲜花和掌声。
因为对昆曲不是真正的信仰，所以出卖友情，换取一个奖杯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难做到的事情。
温婉莫名笑了一下。
男人被她这一笑弄得摸不着头脑：“你以为怎么样？”
温婉问他：“叔叔，得到梨园杯的冠军有什么用？”
“戏曲名家，飞黄腾达，戏曲行业的每个人都能知道你的名字。”他淡淡的说。
温婉想了想，自己学戏最根本的目的是什么呢？
从一开始她只是想唱好一出戏而已。
那个时候她天天在苏州河边的茶楼里收音机放昆曲，只觉得那些柔软的曲调很迷人，所以她去学了。
初心如此简单，然后那些初心中掺杂了荣辱感，于是她只想唱主角，不想唱配；再后来初心中又掺杂了胜负欲，于是她追求成功，追求成为主角，追求在每一次的测试中当第一名。后来的后来，初心中又掺杂了虚荣心，于是她到处接活动通告，活得像个明星一样，马不停蹄。
在这个充满诱惑的清冷夜晚，她终于想起自己最开始只是想唱好一出戏罢了。
长久的沉默让男人有一种志在必得的淡定，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谁又能抵挡得了那些这么巨大的诱惑。
温婉忽然明白为什么古人说“出名要趁早”了，因为出名是人生中的一座高峰，可伴随着高峰的永远是悬崖深谷。出名得早，掉进山谷也就越早，可以用余生慢慢征服山谷。可如果出名得太老了，那就不行，那样跌下也许就永远爬不起来，只能在深渊中长眠了。
温婉无比庆幸自己从名利场中走了一圈，把很多东西都看淡了，尤其是“出名”。她现在只想唱好每一出戏喜。
她说：“唱戏不是您生意场上的买卖，友谊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