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方源即将破功之际,观察许久的楚王终于坐不住了。
他见方源坐怀不乱,只得冲着一旁的臣子打了个眼色。
那臣子心领神会,立刻起身拿起酒爵,带着满脸笑容来到方源身前祝酒。
“久仰方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先生,真乃三生有幸。”
方源见到有人前来祝酒,如蒙大赦般的起身回礼。
“您客气了。敢问您是?”
那人和声笑道:“在下的名字本不值得一提,不过方先生既然发问,自当如实相告。巨阳司马琼,见过方先生。”
司马琼?
方源琢磨着这个名字,只觉得似曾相识,好像曾经听谁提起过这个名字。
“您的名字,我好像有些熟悉。”
“哈哈哈。”司马琼朗声大笑:“方先生或许是听人说过我贫寒时与巨卿结交的故事吧?我名声不显,才疏学浅,回忆起来这庸庸碌碌的人生,大概也只有这件事值得他人提及了。”
与戴巨卿结交的故事?
司马琼一提起这茬,方源立刻想起了自己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的。
当初阳刃曾给他说过戴士充在墨家学艺时,曾经救助过饿死边缘的司马琼和他的母亲。
后来司马琼在楚国飞黄腾达,还各种拐弯抹角的向楚王举荐戴士充,想要以此来报恩。
只是后来他虽然说动了楚王,但却被戴士充屡屡拒绝。
方源举杯道:“原来您是巨卿的老相识,那咱们也可以算作半个朋友了。”
司马琼笑道:“您品行高洁、坐怀不乱,颇有当年鲁国大夫柳下惠的风范,能与您结交,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八壹中文網
只是我担心自己德薄才浅,恐怕不足与同您这样的人物谈天说地啊!”
方源一听司马琼的话,顿时觉出了一丝不对劲来。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准备给我下套呢?
不过正如阳刃早已不是当年一头撞在槐树上的阳刃了,方源又岂是当年那个慌慌张张的横店群演。
方源以不变应万变,笑着问道:“您是备受楚人信任的贤才,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司马琼礼貌的躬身说道:“我不似先生这般智慧,所以总有些问题无法解答。今日有幸得见先生一面,所以我想要将这些年淤积心中的问题向您求解。”
“请讲。”
司马琼笑着问道:“我听说,君子是不屑于两件事的。
一是国家昏庸无道,却助纣为虐,得势一时的。
二是国家政通人和,却好吃懒做贫贱一生的。
现在秦国国内政事混乱,百姓饱受战火、苦不堪言,然而先生先是遭逢罢黜,险些被法场问斩,后是出使魏赵保境安民,却又被逼离开秦国。
您这样的情况,与被放逐也没什么两样了,为什么您却依然痴心不改,这难道不是近乎于耻辱了吗?”
方源听了这话,略略沉默。
大厅中原本鼎沸的人声瞬间消寂,只留大厅中央还在演奏的钟鼓乐声,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方源的回答。
司马琼笑着望向方源,轻声问道:“先生可以帮我解开这个疑惑吗?”
方源抬头,他没有选择与司马琼对视,而是望向了随他一路走来的阳刃等人。
只是这一看,他才发现,阳刃、冯通等人也在望着他。
在方源的注视下,阳刃放下了嘴边啃了一半的猪脚,伸出袖子擦了把油亮的嘴唇,一副混不在乎的模样。
冯通则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冲着方源微微点头。
而杨素,他从入席开始就没有动过桌上的任何一盘菜,一副宁愿回去啃面饼也不吃一口宴会佳肴的死相。
方源的耳中是钟磬之音,他的口中回答也随之而出。
方源和着钟鼓的乐声唱道:“油油之民,将陷于害,吾能已乎?且彼为彼,我为我,彼虽裸裎,安能污我?”
(芸芸众生,陷入苦难,我能坐视不理吗?况且别人是别人,我是我,难道别人光着屁股跑,还能玷污到我吗?)
方源的回答一出口,阳刃等人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阳刃笑着站了起身,他跟着唱道:“夫子之不伐兮,夫子之不竭兮。
(先生他啊,从不自我夸耀!先生他啊,从不停下脚步!)
夫子之信诚,而与人无害兮。
(先生他啊,诚实信义,从不去谋害他人)
屈柔从俗,不强察兮。
(他受得了委屈,性情柔和,又能深入世俗,从不装作强悍精明)
蒙耻救民,德弥大兮。
(哪怕蒙受屈辱也会救助百姓,德行愈加广大啊!)
虽遇三黜,终不蔽兮。
(即便被三次罢黜,也不躲避隐退)
恺悌君子,永能厉兮。
(品德优良,平易近人的君子啊,永远能够激励他人!)”
方源给司马琼的回答,是当初柳下惠面对妻子质疑他不离开鲁国时的回答。
而阳刃赞颂的内容则是柳下惠逝世后,他的妻子为他作的诔文。
方源身旁的陶然闻言也不免动容。
他朗声唱出了柳下惠诔文的下半段:“嗟乎惜哉,乃下世兮,庶几遐年,今遂逝兮,魂神泄兮,夫子之谥,宜为惠兮。”
(可惜啊!这样的君子,下辈子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现在他已经逝去了,神魂消散在天地之间。而先生的谥号,应当是仁慈爱民有惠于百姓的‘惠’啊!)
陶然唱完诔文,便站起身向方源行礼。
“当初柳下惠的妻子追忆他,惋惜柳夫子下辈子转世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如今看来,方先生您大概便是柳夫子再世吧?”
原本楚王还对方源存有一点希望,但陶然这句话说完,便等于是给这件事盖棺定论了。
柳下惠同样是受到儒生尊重的先贤,陶然将方源比作是柳下惠的转世,作为这样一位先贤意志的传承者,如果他还要强行扭曲方源的志向,那便是等于与儒生们为敌了。
话到这里,纵然楚王求贤若渴,也只得长叹一口气。
“君子之志,不可易也。方先生既不愿效范蠡迁化于外,那便法柳下惠和光同尘于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