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源一席话说完,楚仁与陈到都陷入了深思,不远处囚车上的戴士充面露惭色,而邓子陵则微微点头。
见到众人如此,方源露出一丝笑容。
陈到突然扔开拐杖,朝着方源躬身作揖。
众多法家弟子见自家祖师朝方源行礼,也纷纷效仿他的行为,朝着方源躬身下拜。
一时之间,朝服的摩擦声响彻全场。
陈到道:“我年事已高,已经听不进许多新观念了。但今日先生的一席话,却令我醍醐灌顶。
就像是您所说的一样,我久居寿春,对于楚国大势的观察已经不如从前那般细致了。
这些年我虽然想要竭力修正自己的错误,但却每次修正又会开辟出新的歧路,酿成各种全新的问题。
这是我身为楚国立法者的过失,我必须要向楚国的百姓致以歉意。”
方源笑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您又何必道歉呢?您能反思自己的过错,不断弥补自己的过失,这就足以让我称赞您了。”
陈到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办错了事,难道不应该受到指责吗?”
方源道:“从前卫国的贤大夫蘧伯玉派使者去拜访孔子。
孔子让使者坐下,然后问道:蘧先生最近在做什么?
使者回答说:先生想要减少自己的过失,但还没能做到。
使者出去之后,孔子笑着拍手道:好一位使者呀!好一位使者呀!”
方源顿了一下,笑着说道:“能够了解自己的过失,并以谦虚的态度学习、弥补,这就已经足以称得上是世上不多见的贤人了。
如果世上都像您这样认清自己的不足之处,并想方设法进行弥补,那么天下又哪里会出现那么多的惨剧呢?”
方源一句话说完,又把目光抛向了楚仁。
这位楚墨学派的硬脾气老头本来还觉得面子上有点抹不开。
但此时见到方源看他,楚仁也只能老脸一红躬身朝着方源道歉。
“老夫论年纪,恐怕比方先生的爷爷都要大上不少岁。但今日还得靠您为我指点迷津,真是让老夫深感汗颜。
今日得到了您的指点,我一定认真的听取,恭谨的施行,尝试从大势的角度出发,全盘考虑事情的过失。”
方源闻言,笑着朝楚仁躬身拜谢。
楚仁见状不解:“明明是我受您的指教,为何您要拜谢我呢?”
方源笑道:“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孔子说:古代的君子从不轻易发表言论,因为他们以说了而做不到为耻。)
“而您正是孔子所说的那种古之君子,我听说您少言寡语、惜字如金,然而说出的话就必然会去实现。
如今您说愿意换位思考,那么就一定会去将它付诸实践。如此一来,楚国的百姓就会从您的行为中得到利益。
因此,我是在替楚国的百姓拜谢您啊!”
听到这里,邓子陵突然走上前来,躬身朝着方源拜谢。
而楚墨弟子见状,也随着他拜谢方源。
方源疑惑道:“诸位这又是为何呢?”
邓子陵淡淡道:“楚国的百姓从矩子的改变中获益,而矩子又是因为您而改变,所以我们同样是在替楚国的百姓拜谢您的恩德啊!”
楚王闻言,脸上终于多出了些许笑容。
他正准备说话,可陈到却抢在了他的前头。
陈到问道:“我们二人能想明白您所说的道理,但不代表所有楚墨学派的弟子和法家弟子都能想明白您所说的道理。
您说的都是金玉良言,但大多是关乎立场的理论。但如果要将它推广至众人,又应该如何去做呢?”
方源闻言微微点头。
陈到不愧是法学大家。
法家的严苛虽然被百姓所不喜,但他们能够流行于列国之间,赢得君王的信任,靠的就是法家本身所具备的实干精神。
他们不仅谋求道路的正确,更要求得解决问题的精准方法,这便是他们与其他学派的最大不同。
对于陈到的问题,方源也早有准备。
他说道:“要想让人换位思考,最好的方法无非是将他们放在与先前不同的位置上。
楚墨弟子不能理解律法准则,那么便让进入刑科断案,阅尽天下事务,看遍万里河山。
法家弟子不能感受民间疾苦,那么便让他们同楚墨弟子一样行走天下,看尽人生百态。
在两派弟子之间,时常进行交流轮岗。
让楚墨学派参与进贵国律法的修订中来,以他们的所见所闻,结合楚国的乡土风俗不断修正律法。
同时也要让法家弟子规范楚墨学派的行为准则,告知他们何种情况应该如何应对,何人能杀,而何人又不能杀。
若要杀,又应以何种方式杀之。
只有这么做,方能让楚墨弟子感受治国不易,让法家弟子体会民生之难。
如果您二派这般互相学习后制定出的律法与行为准则,依旧有人违反。
那么这个人必然是大奸之人,到时候处决他,必然会引得百姓欢呼、弟子拥护,又怎么会出现今日的这种情况呢?”
陈到闻言恍然大悟:“方先生之才,真乃当世无双,我竟从未听说过如先生这般高屋建瓴的言论。”
楚仁亦是眼中放光:“方先生果真才德兼备,陈怀谷同我所说,当真不假!”
楚王也是满心欢喜:“方先生真乃高士!”
谁知方源闻言,竟没有半点欢喜,而是开始批判起了楚王。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孔子说:不在那个职位上,就不去考虑那个职位上的事。曾子说:君子考虑事情从来不超出自己的职权范围。)
“大王您承奉上天的意志,得以继承楚国的王位,成为代天牧民的君王。
然而您的行为,却不像是一位君主应该做的那样。
正是因为民间多有不平之事,所以楚墨学子才会拔剑相助。
您是不知道他们常在民间行侠仗义吗?
如果您知道,为何不授予他们应有的权利,去约束乡里的豪族呢?
楚墨弟子怀有报国之心,然而您却不愿任用他们。
这样一来,他们做的事,哪怕符合道义,也是违背了楚国的律法,更与君子之道背道而驰。
我明白您常年在法家与楚墨学派之间来回周旋,但您想过他们之间为何存在如此深重的矛盾,为何需要您一直调和吗?
他们之间的矛盾,其根本原因是什么,您思考过吗?
楚墨学子不拥有权力,所以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违法乱纪,而您知道之后,却只是一味的宽恕他们,而不是赋予他们权利。
您这样做,不止会引来法家弟子不满,也会招惹楚墨弟子的抱怨。
因为法家弟子以法为纲,他们想要惩罚楚墨弟子自然没有任何过错。
而楚墨弟子以义为领,他们为百姓了却不平事,也没有任何的问题。
既然两派弟子都没有过错和问题,那么错的到底是谁呢?
我希望您可以谨慎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
方源的话说的已经很明白了,就差没把事实真相给挑出来。
楚墨学派与法家观点之所以不可调和,就是因为楚王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在两派之间和了几十年的稀泥。
楚墨学派本是坚持正义的学派,然而却在楚王的操作下,成为了楚国王室打击地方豪强的托辞。
楚墨不是不愿意用正确的方式行侠仗义,而是楚王不愿意让他们这么做。
因为如果楚王一旦将楚墨学派纳入楚国官方的体系之中,那么它就失去了作为白手套的意义。
到那个时候,楚墨学派打击豪强,便等于是楚王打击豪强。
所以承受地方豪强怒火的,就不再是楚墨学派,而是楚王了。
而楚墨学派出兵宋国,便等于是楚国出兵宋国。
那么楚墨学派出兵宋国的性质,就从楚墨学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变成了楚国干涉他国内政。
以楚墨学派的名义出兵,身为宋国盟友的魏国不好干涉,因为宋君劳民伤财不顾民生的做法早就饱受儒墨等学派诟病。
所以魏王即便发兵,魏国国内反对派的声量绝不会小。
而如果是以楚国的名义攻打宋国,那魏王就可以毫无心理压力的派兵援助宋国了。
楚王并不糊涂,方源的话他当然明白。
但碍于这么多人在场,他也只能隐晦的回了一句。
“方先生的意思,寡人明白了。按照您的建议,寡人会安排法家弟子与楚墨弟子交流轮岗的。”
方源听到这话,也明白了楚王的言外之意。
楚王可以接受两派轮岗,但依旧不愿给予楚墨弟子一个官方身份。
或者说,他此时不能给予楚墨弟子一个官方身份。
如果他对楚国的控制力,可以强到韩王对韩国那样,那么给予楚墨官方身份不过小事一桩。
但楚国国内形势过于复杂,豪族众多,枝脉盘根错节。
如果楚墨一旦官方化,那么他们对于地方豪族的威慑力也就会随之大减。
毕竟,给予楚墨学派官方身份,就像是给他们的脖子上栓了条绳子。
对于这些地方豪族来说,拴上了绳子的楚墨学派,显然没有之前随意而为的楚墨学派那般可怕。
所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啊!
方源微微摇头。
他总算明白为何当年吴起变法会那么艰难了。
楚国的局势,果然不是那么简单。
楚王能够制衡各方势力这么多年,同时令各派各家都对他交口称赞,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又怎么能强求楚王打破多年的平衡,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清扫地方豪族呢?
楚王笑着说道:“陈先生与王叔居然能赞赏同一个人,这简直就是天下奇闻。方先生能做到这一点,又为何偏要东出秦国,游历列国求学呢?
难道是我那侄女待您不好吗?我听说她将云阳封给您作为属地,又赠予您仁信君的称号,就连这样都无法挽回您的心吗?”
方源闻言,沉默了一阵。
随后,他拜道:“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
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
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君子去仁,恶乎成名?
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孔子说:财富和地位,是每个人都向往的。
但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得到它,就不会接受它。
贫穷与低贱,是人们所厌恶的,但是用不正当的手段来摆脱它,宁可不摆脱。
君子如果违背了仁德的准则,又怎么能是君子呢?
君子不会有吃一顿饭的时间离开仁德,即使在匆忙紧迫的情况下也一定要遵守仁的准则,在颠沛流离的时候也和仁同在。)
楚王闻言皱眉:“您觉得此时成为秦国的封君会违背您仁义的标准吗?”
方源淡淡道:“大概是吧。”
楚王又问:“那既然如此,您为何又接受了秦王赐下的使节剑呢?”
方源道:“因为带着这把剑,我才能时刻铭记我东出秦国的原因。我看见它,就仿佛看见了未来的道路。”
楚王略微思考后,又问道:“那等到您返回秦国时,您便会接受秦国的封赏了吗?”
方源淡笑着:“希望会吧。”
方源的回答虽然很模糊,但楚王却能感觉到他话语中的份量。
他赞赏的冲着方源点了点头。
“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君子把义作为根本,用礼加以推行,用谦逊的语言表述,用诚信的态度来完成,这大概就是君子吧。)
方源谦逊地俯下身子:“您过奖了。”
楚王哈哈大笑:“方先生才是谦虚了。”
他扭头冲着侍从吩咐道:“传我旨意,方先生远道而来,寡人要在王城设宴款待!”
方源忽然开口:“大王且慢。”
楚王问道:“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方源冲着楚仁与陈到接连一拜:“我从前就仰慕陈先生与楚先生的大名,激赏二位的学识博古通今,所以我想要先向二位先生求取经义。”
楚王闻言,更是对方源高看一眼。
“可!”楚王道:“方先生先去求道,寡人就在王城,随时恭候先生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