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源第一个拜访的对象并不是楚仁,而是法学大家陈到。
因为方源虽然想要用仁义来匡扶天下,但他也知道,法家学说还是要比其他各派更为接地气一些。
从其他学派身上,他学会的无非是关于事物的是非观,又或是各种技术手段。
但对于治理国家来说,法家明显比其他学派更有实践经验。
李悝变法,申不害改革,商鞅变法等等战国时期经典案例,都是由法家学子所发起的。
陈到与方源同坐在牛车上,然而陈到却并没有说话的意思,这个平时一贯严肃的小老头自打上车后,就对替方源拉车的青牛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方源见他如此关心拉车的青牛,于是便打趣似的说道。
“陈先生这么喜欢这头牛,要不直接出钱将它买了去?”
谁知陈到闻言竟然大笑着摇头:“这等福分,可不是我能够消受的。唯有有德之人才能得到他的垂青,方先生果然不一般啊!”
方源听了这话觉得奇怪,追问陈到,结果他又什么都不愿意说了。
在陈到的指引下,二人来到了陈到的府上。
方源下车观望陈到的宅邸,只见这处宅子虽然不算广大,但一砖一瓦都排列的井井有条。
走入府中,看见的陈府仆从也全都各司其职,每个人尽心尽力的做好分内之事。
浇花的浇花,挑水的挑水,迎宾的迎宾,说话也都是与工作有关的事项,不会谈论半点超过范畴的事务。
冥冥之中,一切都有一种合乎规则的律之道。
方源观察着小院中发生的一切,一时之间竟失神的站在原地。
陈到见他停步,回头问道:“方先生这是怎么了?”
方源失笑摇头道:“看见您的家宅,我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但似乎又什么都没感受到。”
陈到笑眯眯的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先生移步厅内,老夫斗胆为先生讲解一二吧。”
二人移步厅内,正坐在蒲团之上,仆人们很快端来了茶水。
陈到抿一口茶汤,笑着说道:“方先生觉得天下,是有道的,还是无道的呢?”
方源道:“自然是无道的。”
陈到笑着拍掌:“其实,老夫与您的见解不同。
法家的三大学派——法、术、势,分别是在不同基础上发源而来的。
法家法脉,以儒为本,化礼为法,衍生而来。
法家术脉,以纵横为根,洞悉人性,操纵民心。
至于我法家势脉,则是融道合法,不主动创造,而是顺应大势,引导大势,达成天下大治的目的。
因为法家势脉是从道家基础上发源而来的。
所以,我势脉弟子全都认为天下原本是有道的。
即便是现在,道依旧是存在的。”
陈到道:“《慎子》有言:威德天有明,不忧人之暗也。地有财,不忧人之贫也。圣人有德,不忧人之危也。”
(天有无限的光明,不必担忧人间存在的黑暗;地有无穷的财富,不必担忧人间存在的贫穷;圣人具有美好的德行,不必担忧人间存在的危难)
方源问道:“既然您认为天下是有道的,为何还要劳心费力的制定律法呢?”
陈到笑道:“天虽不忧人之暗,辟户牖必取己明焉,则天无事也。
地虽不忧人之贫,伐木刈草必取己富焉,则地无事也。
圣人虽不忧人之危,百姓准上而比於下,其必取己安焉,则圣人无事也。”
(天虽然不担忧人间的黑暗,人们开辟门窗,一定会使自己取得光明,那么天就没有事了。
地虽然不担忧人间的贫穷,人们伐木割草,一定会使自己取得财富,那么地就没有事了。
圣人虽然不担忧人间的危难,人们都效法于上,亲近于下,就一定能得到社会的安定,那么圣人就没有事了)
陈到道:“天下虽然是有道的,但道却是不会自己显现的。
如果想要得到道,还需要依靠人去开辟门窗。
而人所制订的律法,就是求道的门窗。
毛嫱、西施,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子,要是让她们穿上兽皮和粗麻布衣,那么看见的人都会马上跑开。
要是让她们换上漂亮的细麻布衣,那么过路的人都会停下来观看。
就连毛嫱、西施这样的美人,尚且需要借助美丽的衣物来让天下人赞赏她们的美丽。
那么,您想要让天下人理解接受晦涩难懂的道,又怎么能单靠宣扬关于道的思想呢?”
方源躬身拜谢:“您的教导我会认真听取。我这次东出秦国,也正是为了求得一条让天下人都广为接受的道路。”
陈到闻言欣慰点头:“你不是第一个向我求学的年轻人,但你的态度,却比上一个更让我满意。”
方源问道:“上一个人您对他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陈到喝了口茶,目光凝重道:“上一个,学到的只是我势脉的术,至于势脉的道,他大概是不屑一顾的。”
方源琢磨着陈到的这句话,问道:“我和上一个人,有什么不同吗?”
陈到笑了一下:“古时候,拥立天子而使他尊贵,并不是让天子一个人得到利益。
而是因为,如果天下没有一位尊贵的君主,那么国家的法令就行不通,而让法令行得通是为了治理好天下。
所以拥立天子是为了治理好天下,并不是设置天下来为天子一个人服务。
拥立国君是为了治理好国家,并不是建立国家来为国君一个人服务。
设置官职是为了更好地履行职责,并不是设置官职来为长官个人享乐。
国家的法制虽然还不完善,但还是胜过没有法制,因为法制可以用来统一人心。
用抓阄来分配财物,用抽签来分配马匹,不是说抓阄、抽签是最均平的。
而是借用这种公正的方式方法,来让那些分得好东西的人不知道对谁感恩戴德,让那些分得坏东西的人不知道对谁抱怨怀恨。
是用这样的方法来堵塞人们的各种欲望,防止他们生出奸邪之心。
所以用蓍龟占卜吉凶祸福来确立公正的认识,用秤称量物体轻重来确立公正的标准,用文书契约来确立公正的信誉,用度量丈量物体的长短来确立公正的审查准则,用法令制度、礼仪典章来确立公正的道义。
凡是确立公正的准则,都是为了摒弃私心。
圣明的君主做事论功,一定要凭借聪明才智。
确定奖赏和分配财物,一定要遵循国家制定的统一法规。
施行德政要做到恰到好处,一定要符合礼仪规范。
所以君主的欲望不能错过时机,爱好不能违犯法制,尊贵贤人不能超过亲族辈分,赏赐俸禄不能超过官职爵位。
士人不得兼任其它官职,工匠不得兼做其它事务,根据才能的大小分配合适的工作,根据工作中的贡献赏给相应的报酬。
如果能做到这样,君主和官吏就不会滥用赏赐,臣下和百姓就不会贪收财物。”
陈到说完了这些话,开口问向方源。
“请问方先生从我刚才的这些话里,学到了什么?”
方源思索了一阵,回道:“用公正的律法来摒弃人性的私心,用合理的制度来规整歧路,只要能秉公行事彰显大道,具体表现的形式,反而倒不重要了。”
陈到闻言,浑黄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光芒,他站直身子,一会儿欣慰大笑,一会儿又摇头叹息。
方源被他的行为吓了一跳,赶忙关切问道:“先生没事吧?”
陈到叹道:“吾之不幸,何见君之晚乎?
如此悟性,如果我能够早些年见到你,定要将你收入门下。
此等智慧,定能将我法家势脉发扬光大。
如此一来,我也可以放心的去九泉之下同列代先师夸耀我的功绩了。”
陈到长叹一口气,越看方源越觉得可惜。
方源在他的眼中,就像是一块万年难寻的无瑕璞玉,让他这样的雕刻大师只看一眼就觉得心痒难耐。
然而这样的璞玉,却被拙劣的雕刻学徒糟蹋的不成样子,甚至还要玉自己生出腿来找人帮忙修正。
老头捂着胸门口,越想越觉得可惜,心疼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举一而反三,闻一而知十。你这样的天分,学什么不好,怎么就入了儒家的门啊!”
方源看着老头这么难受,只好岔开话题,希望能帮他缓解一下痛苦。
“那上一个找您求学的人,听了您的话以后回答的是什么?”
“上一个人?”
陈到听了,眼神突然冷了下来:“上一个人听了后,只是向我求教建立准则的方法,向我讨教平复百姓争斗的方式。
我见他如此,就便将这些年来修订《大楚律》留下的手稿都送给了他,他便满心欢喜的捧着那些东西回了秦国。”
方源讶异道:“上一个向您讨教学问的也是秦人?”
陈到闻言,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
“以您的贤能,想必已经知道答案了,又何必向我发问呢?”
这句话说完,陈到又开始将话题岔开,开始为方源详尽的分析起如今《大楚律》中的各项律条,以及建立它们的各项标准。
讲学时,陈到又以过往的律条与现如今的律条相互印证,详细的列举过去律条中的不足之处。
每每谈到一处时,陈到又会以具体事例进行分析,并说明处理案件时可能遇到的问题,以及各项做法的利弊之处。
二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时间竟然已经到了黄昏时刻。
方源见时间已晚便向陈到请辞,陈到也欣然应允。
他将方源送出了门。
仆人站在他的身边,陪着主人目送方源的牛车远去。
“以您的智慧来看,未来秦国的内部斗争中,能够获胜的是韩是,还是方源呢?”
陈到闻言只是摇头。
“这很重要吗?”
仆人惊讶道:“一国大政的归属,这都不能称之为重要吗?”
陈到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道。
“方自流之志,岂在乎一国?其志,在乎天下之间!”
方源坐在牛车上,脑子里还在思索着今日陈到与他谈论的话题。
思虑良久,方源这才长出一口气。
他摇头道:“治理国家,果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驾车的阳刃听到这话,笑着问道:“既然不简单,那么先生为什么不挑一条简单的路走呢?”
方源哑然笑道:“如果我那么做了,那你还会追随我吗?”
阳刃哈哈大笑:“大概是不会了。如果不那么做,您还算得上是君子吗?我阳刃追随的不是先生,而是先生身上的君子之风啊!”
方源道:“子曰: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就连孔子都不敢妄称君子,我又怎么敢以君子自居呢?”
(就书本知识来说,大约我和别人差不多,做一个身体力行的君子,那我还没有做到。)
阳刃笑道:“我所说的君子之风,就是先生现在讲话的这个味道啊!先生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再多讲一些。”
方源见他如此,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想了想,说道:“从前孔子到卫国去,冉有给他驾车。
孔子说:卫国真是人口众多啊!
冉有说:人口已经很多了,还要再做什么呢?
孔子说:让他们富裕起来。
冉有说:富裕起来后又要做些什么?
孔子说:对他们进行教化。”
阳刃想了想,问道:“先生说这个故事,是为了表达什么呢?”
方源道:“你从前不是说,以我的才能,完全没必要游历求学,留在秦国就可以教化百姓吗?”
阳刃点头道:“先生连我这样的凶恶之徒都可以教化,当然可以教化百姓了。”
方源问道:“那你认为我可以让人们富裕起来吗?”
阳刃沉默不语,良久,他回道:“我不知道。”
方源叹息道:“就连孔子这样的圣人,要对百姓进行教化前,都要先让他们富裕起来。如今我的才能比不上孔子,又怎么可以在国家富裕前教化百姓呢?
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如果穷的叮当响,处于快饿死的边缘,这样的人,你怎么还忍心让他继续保持不偷盗的良好品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