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万楚军行走在郊外的道路上,方源站在牛车上向远处眺望。
没过多久,乌泱泱的人群便映入他的眼帘。
楚国的王旗层起激荡。
楚墨学派的弟子,身穿短褐、腰挎墨剑立于王师右侧。
楚国的法家弟子,身穿朝服手持芴板面容庄重的立于王师左畔。
至于和蔼可亲的楚王则被夹在陈到与楚仁中间,满脸苦色,颇有些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意思。
饶是方源这出使列国的强辩之士,一时之间也被这阵仗惊出了一身汗。
他转头问向成玉:“成将军,这是出了什么问题吗?我怎么感觉贵国的大王像是被挟持了一般?”
成玉见了这阵仗,顿时明白了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二老同时在场,那大王多半又是受了一肚子窝囊气。
若是换了别人让楚王如此受气,忠心耿耿的成玉定然要上去赏他们俩大耳刮子。
可他在楚仁和陈到这二位国老面前,还真不敢造次。
因此,成玉只能小声的将二老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过往干出的那些事情如实告诉了方源。
方源听得浑身冷汗,他嘀咕道:“我就说怎么今天一起床就感觉不对劲呢,原来是这里出了问题。”
成玉不好意思的冲着方源一抱拳,向他报以期盼的目光。
“方先生,全靠您了。”
“什么?”方源眉毛一跳:“你们难道打算把这么大一口锅扣到我脑门上?”
成玉摸着鼻子,目光也情不自禁地移到了地上。
“方先生言重了,这怎么能叫把锅扣到您脑门上呢?我智慧低微,找不到事情的解决办法,所以才来求教您这样的贤人。
况且方先生您之前不也说了吗?您这一趟离开秦国,是想要磨炼自己,以便找出治理国家安定天下的方法。
如果您是一位道家隐士,您不管这事我也没什么话说。
可偏偏您是位道德高尚的君子,您希望百姓安宁天下太平,那么您迟早得面对这样的问题。既然如此,您为何不试上一试呢?”
方源闻言,差点没指着成玉的鼻子破口大骂。
道德绑架,你是不是道德绑架?
可还不等方源说话,一旁蹬车的杨素就已经先憋不住了。
杨素骂道:“指桑骂槐,你是不是指桑骂槐?道家的隐士怎么了?我们吃你家大米了吗?”
成玉见势不对,赶忙开溜,徒留杨素原地跳脚大骂。
方源也捂着脑袋一阵头疼。
成玉把问题抛给他,这事情干的的确不地道。
但换个角度想想,他的话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像是戴士充案这样的问题,他迟早得遇见。
方源可以逃避一次,但下一次呢?
如果想从根本解决问题,那他迟早要想出一个妥善的方法来解决争议。
想到这里,方源也不再纠结,而是开始思考起如何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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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楚王翘首以盼,他发现成玉的大军后,毫不犹豫的下令。
“快!鸣鼓!扶寡人下车,寡人要亲自为方先生与成将军接驾!”
而对面的楚军阵营中,成玉见到楚王下车,也赶忙翻身下马,转过身来请方源。
“方先生,我王来为您接驾了!”
坐在牛车上思考许久的方源缓缓睁眼。
“知道了。”
方源下了车,在楚军一众高级将领与阳刃等人的陪伴下向前走去。
战鼓雷动,王旗飞舞。
“威!”
“威!!”
“威!!!”
楚军以剑为捶,以盾为鼓,敲打呼嚎,威声传遍四野。
楚之军势,可见一斑!
在漫天的呼喊声中,方源快步前趋,握着使节剑来到楚王面前躬身拜见。
“秦使方源,拜见楚王。”
楚王原本打算以求取贤人的态度来迎接方源,可方源此话一出,他顿时明白了方源的用意。
楚王笑着摇头,转而用面见外臣的礼节对待方源。
“您这样的贤才,志向果然是不可改悔的。既然如此,寡人就不强求方先生了。”
而跟随在楚王身边的陈到则趁机发言表示不满。
“现在您也见到方先生了。大王方才说见过方先生后,就会给我一个答复。既然如此,大王您的最终态度到底是什么?”
楚王连忙为自己辩护道:“方先生都没说话呢?陈先生让寡人如何决断呢?”
陈到哼了一声,不满道:“戴士充案说到底是我楚国的内务,大王焉有向外臣求取建议的道理?”
陈到这话刚说完,楚仁竟然帮着自家大侄子驳斥陈到的观点。
“治理国家,当广开言路,只要建议是有用的,自然就要采纳。怎么能用内臣外臣来区分建议的好坏呢?
如果你陈到自认没有过失,又何必这么着急堵住方先生的嘴呢?制定了政策,却又不允许他人评价政策的过失之处,这就是你陈到的治国之道吗?”
陈到本来还没感觉有什么,可他被楚仁这么一激,顿时不乐意了。
他自认制订的所有律法条款都本着公平公正的基本原则,谋求安定楚国的最终道路。
自己呕心沥血的成果,又怎么可以让楚仁这老东西随意批判呢?
他怒道:“既然如此,那就让老夫听听方先生的高论!我就不信,他难道还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白的说成黑的了!”
说完,陈到又看向方源道:“我知道您是位仁义之士,但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希望您能秉公直言。扭曲真相、颠倒是非,不止无益于您的道路,更会荼毒天下!”
楚仁则是微微一笑。
在他看来,如果方源是突然造访,没有了解事情的原委,弄不好还会向着陈到说话。
但方源却是亲眼目睹了戴士充案的前前后后,彻底的了解了事情的真相。
那么以方源从前在列国朝堂上的表现来看,他一定会支持楚墨学派的观点。
方源也早就料到了会出现这种情况,因此他只是笑而不语。
楚王见状奇怪,因而发问:“先生在笑什么?”
方源说道:“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方源回道:“我在想,现在如果有两个选择,第一是杀掉一个无辜之人,第二是杀掉一万个无辜之人,大王会选择哪一个呢?”
楚王闻言犯了难。
他上一个选择楚墨学派还是楚国法家的选择题还没做完呢,方源怎么又给他出了一题。
“寡人,寡人都不愿杀。”
方源微微点头,他转而又问向楚仁与陈到。
“那二位先生呢?”
陈到斩钉截铁道:“自然是都不能杀的!”
楚仁亦是回道:“不能杀。”
方源笑道:“那敢问二位先生的理由是什么呢?”
陈到道:“杀人应当依仗律法,而律法怎么能用来肆意剥夺任何无辜之人的性命!”
楚仁回道:“杀人是为了伸张正义,岂能用来满足个人的私欲,随意决定他人的生死?”
方源又问:“那杀一个无辜之人,可以有利于天下,那可以这么做吗?”
陈到回道:“自然不可以!杀戮无辜,有害国法。岂能因为有利于天下,便去审判无辜之人!”
楚仁也答:“如果是我。我会详实的调查,为何杀戮这个无辜之人便会有利于天下。如果是有奸邪小人挟持着他作奸犯科,那便铲除他背后的主使,怎么能害了他本身的性命呢!”
方源听到楚仁的回答,忽然哈哈大笑。
他说道:“那按照楚先生的说法,如果闹了饥荒,楚国境内赤地千里,饥民百万,尸横遍野。此时尚有殷实之家酒肉乡里,歌舞纵情,我能入门破户拿了他的财产去救济饥民吗?”
楚仁听到这里突然不说话了,而是半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因为前些年,楚国遭逢大灾时,楚墨学派就是如同方源说的那么做的。
楚仁盯着方源,半晌才抬起手指着他,说道。
“方先生一个儒生,不看诗书礼乐,怎么看上纵横家的辩论之法了!”
至于陈到,则随着方源哈哈大笑。
“老匹夫,你不是让方先生说话吗?这下满意了?来人呐,给我把戴士充收监,待到审理完毕后,择日行刑!”
方源突然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陈先生先别着急,请让我把话说完。”
陈到见方源如此支持自己,因而也就不与他为难了,而是笑着点头。
“您请讲。”
方源继续道:“按照楚国之富裕,仓廪之充实,如果发生了饥荒,多半不止是因为天灾,更是因为人祸。
贵国已经开仓放粮,然而百姓却依然食不饱饭、衣不蔽体,乡里却依然有豪富之家可以穷奢极欲,这说明定是有商贾与官吏互相勾结囤货居奇所导致的。
豪富之家所拥有的财富,多半是不义之财,而他们的奸行却没有暴露。身怀不义之财,不止没有半点恐惧,反而有恃无恐,以至于可以公然饮酒作乐,这又是谁的过错呢?”
陈到听到这里也不说话了。
老头两眼瞪着方源,心说你小子到底是哪一头的?
不过老头倒也坦然,他开口道。
“方先生想要指出老夫的过失直说便是,我没有某人那么小心眼。
而且您指出的过失,老夫事后也想办法弥补了。
自那以后,我已经下令清查各级官吏的个人财富,因为作奸犯科遭到逮捕的官吏足有数百人之多。”
方源道:“既然您在这件事上已经想办法弥补了,那么戴士充案上为何却仅仅执着于他的生死呢?”
陈到问道:“您的意思是什么?”
方源道:“当年卫侯曾经在全国范围内寻求能够领军的将领。
子思因此向卫侯推荐了苟变,希望卫侯能够重用他,加强保卫国家的力量。
但对于苟变,卫侯也是有所了解的。
卫侯对子思说:我早就知道苟变有统率军队的才能,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军。
但你不知道,他曾在做官的时候,从老百姓那里搜刮了2个鸡蛋吃,这人的品行有问题,所以我才一直不起用他。
子思听了后,委婉地对卫侯说:古来的贤明君主,他们选用人才就像木匠使用木材一样,取其所长,弃其所短。
几抱粗的杞木和梓材是相当好的木料,中间可能有几尺已经腐坏,但是高明的木匠并不把整个木材扔掉,而是用其所长,弃其所短。
选用人才也是这样。现在正是战乱之世,诸侯之间互相征伐,非常需要有才干的人。
各国都在招贤纳士,但您却竟然因为两个鸡蛋的问题就把一个能率千军万马、能征善战的将军丢弃不用,这样的事情绝对不能让邻国知道啊!
卫侯听了子思的话,立即恍然大悟,笑着对子思说:我明白了,我愿意接受您的指教!
于是他决定起用苟变为将军。从此之后,戎人再也不敢随意侵占卫国的领土。”
方源顿了一下,接道。
“戴士充触犯了国法,其罪当诛。
但他触犯国法的根本原因,却是因为国法的本身,存在着漏洞,以至于王家这样的豪族可以为祸乡里欺压百姓。
而他的做法,是被百姓所赞赏的。
这不是因为百姓赞赏他违反律法的行为,而是赞赏他铲除奸人的义举。
您是法学大家,是被天下法家学子所赞赏的人物。
楚国的律法是您呕心沥血的智慧结晶,然而即便是这样的法条,也会存在覆盖不到的地方。
这是您的学识不够深厚吗?我觉得并非如此。
您的学识虽然深厚,然而天下的情况却远比您的学识更加广博。
您久居都城寿春,放眼所及之处,无非是您脚下的土地。
所以您即便可以凭借学识推衍楚国的情况,然而您所推衍出的情况却与真实情况存在着种种偏差。
您可以想象到如寿春般繁华的城市中所存在的弊端,然而您却无法预估豪族横行的乡里可能出现的恶劣情况。
而楚墨弟子不在朝堂,他们无法从大局的角度看待问题。
在他们的眼中,只有乡间恶霸的实证。
他们仗剑行义,以心中大义衡量自己的行为,然而却无法预估到自己的做法将会对整个国家带来怎样的影响。
您与楚先生都是从为了天下百姓的角度出发,然而最终得出的结论却截然相反。
出发点相同,然而您二位站立的位置却不同。
所以您二位都不是绝对的错误,但又怎么能说自己是绝对的正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