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子陵在一座坟茔前停步,扶着墓碑,眼中流露出一抹回忆的神色。
“这一位便是我从前的朋友。”
方源望向墓碑,确认了这座坟墓的主人叫做彭临。
他回忆了一番,但却始终记不起这位彭临的事迹。
邓子陵缓缓说道:“我与他本是同乡子弟,现如今天下人都在称赞我是一位死节之士,却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彭临的故事了。
他十五岁时,父亲担任郡吏。有一次放假,他与父亲一同还乡。
路上时,父亲遭到了强盗的劫持,彭临在困迫之际,拔出佩刀抓住一个强盗的脑袋说:父亲遭到侮辱,做儿子的就要拼命,你们难道不怕死吗?
强盗们见状大吃一惊,他们互相喊道:这个小孩子是位义士,不要逼迫他。
之后,强盗释放了他的父亲,归还了他们的财物,向他表示歉意后才离开。
后来,他与我一同拜入楚墨学派,但学了一阵子墨家的经义觉得不对胃口。
所以后面又去了儒家学习,但他对儒家的一些典籍又不甚认同。
最后,他索性按照自己的理解来做事,一面尊奉着儒家的仁,一面又喜好墨家的义。
就这样,他碰见弱小困苦就以仁的标准关爱他们,碰见豪强欺凌他人就拔剑仗义。
有一次,他与恶霸打斗后遭到诬告,所以被捕入狱。
他的母亲得知消息后十分着急,连夜赶到了关押彭临的地方。但却没得到刑吏的允许,所以始终见不到彭临。
因此,她只能做了一点饭菜,拜托当差的门卒转送彭临。
被捕之后,因为彭临始终不承认自己的罪行,所以经常遭到拷打。他虽然被打得遍体鳞伤,但辞色慷慨,自始至终没有改变过容貌。
可他吃了几口送来的饭菜,却悲泣不止。
审讯他的人觉得奇怪,问他是什么缘故。
彭临说:我的母亲来了,但我无法与她见面,所以哭泣。
审讯他的人大怒,认为是门卒通传消息,要召门卒来审讯。
彭临说:因为我吃了送来的羹汤,所以晓得是母亲来了,不是别人告诉我的。
审讯的人问:为什么知道是你母亲作的呢?
彭临道:母亲切的肉,没有不方的,切葱按一寸为标准,我是根据这个知道的。
审讯的人查看了彭临的饭菜,果然如他所说的那样。又觉得像是彭临这样的人不可能无缘无故与人争斗,所以便详细调查案情,最后还了彭临清白,还向长官举荐他做官。
彭临的事情传到了楚王的耳朵里,楚王委派他做安陆的县令。
他到达安陆时,正巧是秋天,有几十个死囚将要被处斩。
这些死囚的罪状已经写好了,马上就要行刑。
彭临因为可怜他们,就询问他们死前还有什么要求吗?
死囚们都说想要再见家人一面。
但这些死囚的家并不都在安陆,于是彭临便下令为他们松绑,让他们回家与亲人相见,并与他们约定了回来的日期。结果这些人竟然没有一个人逃走,或者逾期不归的,全都在期限前返回了。
楚王因为这件事赞赏了他的行为,赐给了他许多财物。彭临将这些财物全都换成了米粮,分发给了县内的百姓。
他治理安陆三年,县内百姓的生活虽然并不算富裕,但也能够吃饱饭。并且出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景象。
后来闹了几年大灾,云梦泽一带出现了大批盗匪。
因此,郡守临时征调彭临跟随他征讨云梦盗匪。
行军到了云梦泽深处,大军与盗匪遭遇。
盗匪看见郡守的车驾,争相射击,流矢如同雨点般落下。
彭临用身体掩护郡守,结果被射死了,而郡守得以存活。
盗匪们听说被射死的是彭临后,因为仰慕他平日的仁义,就杀掉了射死彭临的那个人。不少人四散逃跑,剩下那部分则投降了。
投降的那些盗匪说:我们是为了彭君而投降,而不是被郡守所慑服啊!”
邓子陵说到这里,话声一止。
他摇了摇头,长长的一声叹息,似乎有些感伤。
方源安慰道:“彭先生能够以死感化云梦盗匪,除却楚国的匪患。虽然他的肉体已经死亡,但他仁义的精神却得以永存,您为何要叹息呢?”
邓子陵摇头道:
“我之所以叹息,不是在叹息友人的死去啊!
他还活着的时候,曾经与我探讨过生死的问题。
彭临曾说过,如果人终有一死,他希望能够为了道义而死。
能以死感化云梦盗匪,他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夙愿,是死得其所了,我怎么会因此为为他感到悲伤呢?”
方源问道:“那您为何叹息呢?”
邓子陵道:“我叹息是因为,彭临这样能够以死感化云梦盗匪的仁人志士如今早已被他人忘却。
而我这样只能舞刀弄剑守住自身道义,却无法感染他人,使身边之人认清大义的小人,却得以名震天下。
世人这样颠倒黑白、不明是非,我如何能不叹息呢?”
方源听到这里,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戴士充。
只见他此时几乎将脑袋埋进胸口,双目中似乎有晶莹闪烁。
方源见状想要安慰,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片刻,他只能长叹一声。
“唉……”
他们向前又走了一会儿,邓子陵又停在了一座坟茔前。
方源盯着墓碑,缓缓念出了上面的文字。
“武辽之墓。”
邓子陵缓声道:“这是我楚国从前的一名大将,名为武辽,字宁远。
他年少时崇拜吴子,便效仿吴子的生平事迹,先是拜我楚国大儒为师,后来又跟随兵家宿将修行。
年纪轻轻,便做了一县之长,治理三年,使其大治。
后来又转任武将,率军向南经略,大败蛮人,为我楚国开辟了八百里土地,名声响彻南境,被楚王拜为上将军,坐镇长沙,负责南境军事。
武辽升职后,便想着把母亲、妻儿一起接到长沙居住。
搭载武辽母亲妻儿的车队经过索地时,正好碰上流窜的蛮人入境掳掠,他的母亲及妻、子,被蛮人劫持做了人质。
蛮人用车子载着她们攻击郡县,武辽带领步卒骑兵两万人,与蛮人对阵。
蛮人于是便把武辽的母亲带到阵前给他看,想要让她劝阻武辽不要进攻。
结果母亲远远地对武辽喊道:宁远!人各有命,怎么能互相顾忌,来损害忠义呢?从前赵括的母亲向赵王上书,陈述儿子的不足之处,劝阻赵王不要让赵括领导长平的军队。赵王不听,这才有了长平之战的惨败。你可千万不要重蹈覆辙啊!
武辽闻言悲痛呼号:做儿子的无用,想得到一点俸禄来赡养母亲,没有想到反而害了母亲。从前我是您的儿子,现在我是大王的臣子。在国家的大义面前,我不能怀念私恩,毁去忠节,只应万死,才可尽忠!
于是武辽立即进击,蛮人全部被攻破,但他的母亲和妻儿,全都被蛮人杀害了。
武辽殡殓母亲后,上表请求归葬。楚王派人吊慰,封武辽为长沙侯。
武辽安葬母亲以后,对身边的人说:食禄如果逃避祸难,是不忠。杀母亲以保全大义,是不孝。这样的人,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呢?
之后,武辽呕血数升而死。”
方源闻言叹息。
“武辽觉得自己不忠不孝,无颜面存活于世。但实际上,他才是真正成全了忠孝的义士啊!
如果他这样的人都不配存活于世,那我这样的庸人又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呢?”
邓子陵问道:“那您对武辽的母亲是怎么看的呢?”
方源道:“知节守礼,在性命的威胁面前,依旧能够坚守心中的道义,也只有这样的母亲,才能教导出武辽这样的孩子啊!”
邓子陵点头道:“那您觉得,如果既可以击退蛮人,又可以保全性命,那武辽的母亲愿意继续活下去吗?”
方源眉头一皱,他觉得邓子陵的这个问题有点奇怪。
“那不是理所当然吗?如果可以好好活着,谁又愿意随随便便死去呢?武辽的母亲之所以愿意赴死,是因为她在大义与性命中只能选择其中之一。
也正是因为她珍视性命,所以当她放弃生命而选择大义时,才会让我们如此感叹……”
方源说到这里,忽然愣住了。
这些天来,他心中淤积的问题迎刃而解。
为什么伯仁之死带给他的触动要远大于戴士充?
这正是因为伯仁并非不想好好活着,只不过他被方源所主张的大义所感动,所以愿意舍弃生命来换取方源的存活。
而戴士充虽然是为亲友复仇,但他从始至终,却一直保持着那副对生命漠视无感的态度。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性命,甚至有种迫不及待赴死的感觉。他在帮助朋友复仇的同时,也在帮助自己赴死。
他想要用自己的死来追求些什么。
不论是追求众人在他死后对他的夸赞,还是追求对于楚国律法的抨击。
总而言之,戴士充的赴死是或多或少存在着一点私心的。
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点私心,将他与伯仁、武辽的母亲还有埋葬在这里的所有仁人志士给区别开来了。
因为伯仁以及这里埋葬的所有人,都是畏惧着死亡,但却又能够在大义的面前战胜对于死亡恐惧的人。
在他们的面前,方源能够感受到的只有羞愧。
因为从根本角度出发,他与戴士充做的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
二人都是悍不畏死,也同样是出于私利而对死亡漠不关心。
死亡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工具,为了完成自身愿望的工具。
邓子陵望着戴士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戴士充慢慢抬起头,对上他视线的是老师清冷的目光。
“不惜其生者,亦不惜他人之生。”
(不珍惜自己生命的人,同样不会珍惜他人的生命)
戴士充的眼睛慢慢放空。
从一开始他就错了,从刚开始学习墨家道义时,他就偏离了正确的道路。
他只知道舍身取义,并且将舍身取义作为终生目标来践行。
但却忘记了舍身取义之所以宝贵,并不是因为‘舍身’,而是因为‘取义’。
以舍身作为目标,取得并不一定是是墨家所珍视的‘大义’,也可能得到墨家最痛恨的‘不义’。
连自己死活都不在乎的人,又怎么会在乎他人的死活呢?
正是因为珍惜生命,所以才能谨慎的对待他人的生命,生怕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危害他人。
也正是因为珍惜生命,所以当他舍弃生命选择道义的一刹那,才能让他人感受到他心中道义沉甸甸的份量。
戴士充这些年走错的路,犯下的错,种下的因,终于在今天结出了最丑恶的果实。
他变成了往日里自己最痛恨的不义之人。
而若不是老师这番教诲,他还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怀抱着大义死去。
戴士充双膝无力跪倒在地,他两手撑地,泪水夺眶而出。
他并不害怕死亡,他害怕的是自己心中怀有的道义走错了方向。
而邓子陵今日的一言一行,那份用来遮盖虚假道义的白纸扯下。
展示在戴士充面前的,是一份早已千疮百孔的真实。
他的义,既不是‘兼爱’,更不是‘非攻’,而是假借了‘兼爱’与‘非攻’的残忍与冷漠。
“老师,我错了。”
邓子陵蹲下身子,抚着他的背,眼中的痛惜之色再也无法遮盖。
“何止是你错了,我也错了啊!”
戴士充跪在地上,这些天来一直以冷漠示人的他,此刻早已泣不成声。
“老师!”
邓子陵怅然道:“如果我能早些发现你的过失,并及时纠正,又怎么会引发出现在的后果呢?
我觉得你性格高傲,不能直接教导,因此便将你留在身边自行领悟。
又觉得你时常目中无人,因此便常常责骂,用严苛的态度希望能够磨平你的棱角。
但正是因为不直接教导,所以导致你内心的道路才出现了偏差。
又因为常常责骂,所以使得你在遇见问题时,不敢向我直接求教。
如今你犯了错需要受到惩罚,可我又何尝不应该受到惩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