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山中突然下了一场大雨,使得原本就不好走的路途又多了几分泥泞。
方源坐在车中,眼睛的余光瞥见前方的成玉。
他双目无神一脸凝重,显然正在思量着什么。
他多半还是在为戴士充的事情所困扰。
而方源的车后,则是戴士充的囚车。
他身上的单衣被雨水打湿,紧紧的贴附着身体,长发散乱的披在肩头,眼里却看不出半点的悲欢,他的眼中只有漠然,就好像一点都不在乎自己之后是死是活。
而囚车旁,冯通正伴着他走着。
兴许是因为两人同样是墨家弟子,出身贫苦人家的冯通对戴士充的遭遇很是同情。
而冯通伴着囚车行走,杨素就只能摆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独自蹬车。
至于杨素对待戴士充的态度,自然是十分不屑。
因为以他杨朱学派的观点来看,王家侵占他人利益害了他人性命,是实打实的恶人。但戴士充杀了王家那么多人,也是百分百的祸害。
所以,杨素这一路上也没给过戴士充多少好脸色。
在整个事件中,杨素唯一同情的,也就只有元让和他的母亲了。
方源靠在车厢内壁,眉头微微皱起,心中总觉得有些违和的感觉。
明明戴士充与伯仁同样是位愿意舍身取义的志士,但二人带给方源的冲击感却完全不同。
当初伯仁身死带给他的震撼让他莫生难忘,甚至有时候做梦时,依旧会梦到伯仁面对万千刀兵慷慨赴死的场景。
每每梦见伯仁,他的心就好像被人生生撕裂一般。
但同样是舍身取义,他对戴士充的遭遇虽然也有些同情,但却完全不像是孙伯仁那般悲痛。
两人都是为了朋友赴死,为什么会给人不同的感受呢?
这里面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
难道是因为伯仁是为他而死,而戴士充却是为了别人而死吗?
方源本以为可能会是这样,但当他拿这个问题问过阳刃后,他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
因为阳刃给他的回答是,他与方源的感受是相似的。
孙伯仁之死带给阳刃的震撼与心痛,要远远超过戴士充。
难道是因为戴士充所杀的人当中包括了无辜幼小的王家孩童,所以才会这样吗?
方源不能确定,但目前他只能推导出这个结论。
正当方源陷入沉思之际时,前方的军阵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方源出声问道:“前方怎么了?”
赶着牛车的阳刃喊道:“先生,前方好像有群墨家弟子堵路。”
“堵路?”
方源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楚墨学派知道戴士充被抓之后,打算劫囚车?
戴士充一人犯罪,诛杀的也就是他一个人。
但如果楚墨学派劫囚车,那就等同于犯上作乱,到时候楚王就算再仁德,也必须得把楚墨学派连根拔起。
方源赶忙撩开门帘下了车,三步做两步向前走去,想要劝住这帮头脑发热的楚墨弟子。
谁知道他走到前方,才发现这帮楚墨弟子的领头人居然是老熟人邓子陵。
而成玉此时正和邓子陵交谈着,双方并没有呈现出剑拔弩张的事态。
成玉叹着气朝邓子陵抱拳:“邓先生,事情就是这样。我不是不给您面子。如果戴士充这次犯得是些无关痛痒的小罪过,我揉揉眼睛也就当没看见了。
但他这次灭人满门,如果传扬出去,影响极其恶劣。我不拿他回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邓子陵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您这说的是什么话?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我的弟子又怎么能逃避惩罚?
就算他犯得不是杀人罪,而是偷鸡摸狗,您看见了也应当将他抓捕。
更不用说这件事从头到尾,您做的都没有半点问题,为何要向我道歉呢?”
成玉闻言松了口气,他俯身拜道:“您深明大义,是我小人了。”
此时,方源也走上前去拜见。
“邓先生。”
邓子陵看见方源在此,微微惊讶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说道:“本来在这里碰上方先生是一件喜事,按理说我应当与方先生席地而坐谈论道理。奈何今日不是时候,出了一桩师门丑事,实在是让您见笑了。”
方源道:“毕竟是事出有因,您不要太过苛责他了。”
邓子陵摇了摇头。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就是因为世人总喜欢调和折中,所以才会让这片天地变得混沌不堪。
如果百姓受到王家欺压时,当地的官吏能够及时处理,那么元让的老母也就不至于上吊身亡。
如果戴士充那小子在杀人前能够三思而后行,多思量一番我墨家‘兼爱’的内涵,也就不至于干出灭人满门的禽兽之行。
他为元让收敛尸身,送灵还乡。又仗剑为友人的母亲复仇,这是成全了友人之间的小义,所以我会夸赞的义举。
但他诛灭罪魁祸首后却不知收敛,最后灭人满门。这是坏了天下兼爱的大义,所以我必须让他接受墨法的裁决。”
邓子陵说完,便缓步走到了戴士充的囚车前。
戴士充多日不变的面色终于出现了松动,他在邓子陵的面前垂下了脑袋,低声喊了一句。
“老师。”
邓子陵直视着他,淡淡问道:“元让的尸身,你替他埋葬了吗?”
戴士充闻言,鼻头一酸,眼眶微红。
一滴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下。
“上囚车前,我与方先生他们一起埋葬了。”
邓子陵宽慰的点了点头。
不过转瞬,他又用严厉的语气问道:“那你现在知错了吗?”
戴士充抬手抹干了泪水,坚定点头道:“我愿意接受惩罚,请老师杀了我吧。”
邓子陵望着他这副模样,半晌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怅然摇头道:“你还是不知道啊!”
邓子陵说到这里,忽然扭过头看向成玉。
“成将军,可以放他出来吗?我想要和他说说话。”
成玉稍稍犹豫,不过很快点头道:“没问题。”
如果是其他人对成玉这么说,他肯定要怀疑那人是不是想要趁机带着戴士充逃跑。
但邓子陵的品行与操守在楚国人尽皆知,绝对无需质疑。
相反的,成玉反而有些担心邓子陵是不是想要自行处决戴士充。
方源之前的话,成玉一直记在心上。
他现在心心念念的想要让戴士充接受国法的正规审判,而不是让邓子陵用墨法裁决。
但他又不好跟上去,因此只能小心翼翼的凑到方源身边,央求他道。
“方先生,麻烦您一会儿能不能跟上去?我担心邓先生一时气急,把戴士充那小子就地正法了。”
方源有些为难道:“这不好吧?人家师徒谈心,我跟着凑什么热闹?”
二人的话还没说完,邓子陵便主动开口。
“既然成将军不放心的话,方先生你就过来吧。”
成玉被人戳破了心思,顿时脸红脖子粗。
他嘀咕了一句:“听力还挺好。”
方源被点了名,也只能尴尬一笑,快步走了上去。
披头散发的戴士充埋着脑袋跟在邓子陵与方源的身后一言不发。
邓子陵似乎也完全没有要和他说话的意思,而是与方源交谈着。
“方先生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是为什么呢?”
邓子陵淡淡道:“其实我今天过来,是为了祭奠几位友人。”
“友人?”方源诧异问道:“您的友人埋葬在这片山野之中吗?”
邓子陵没有回答,而是带着二人拐过了一片山丘。
山丘后,是一片灰白砖瓦堆砌的坟茔。
方源粗略的数了数,这里至少埋葬了二三十人之多。
“这里埋葬的全都是您的朋友?”
邓子陵漫步在坟茔之间。
“不全是吧。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有一天可以配得上和埋葬在这里的所有人做朋友。”
“您谦虚了。”方源恭维道:“以您的品行而论,您绝对配得上做天下人的老师,更别说是朋友了。”
邓子陵闻言叹息道:“和埋葬在这里的人比起来,我做的还不够啊。”
他忽然停在了一座坟茔前,指着上面的墓碑说道。
“这是我楚墨学派的前辈,名字叫做巫皎。他年轻的时候就以义行闻名乡里。
乡里原来有个偷牛贼,牛主人把贼捉了,偷牛贼向他请罪道:“我心甘情愿接受刑戮,但请您千万不要让巫皎知道啊。”
巫皎听说后很高兴,便让人感谢偷牛贼,送了他两袋米。
有人问他这是什么原因,巫皎说:“贼害怕我知道他的罪过,是有羞耻之心。既然有羞耻之心,一定能够改恶从善,所以这样激励他。”
后来有一个老人把剑遗失在路上,一个行人看见了剑便一直守在那里。
到了夜晚,老人回来找到了剑,因此想要感谢这个人,就询问他的姓名,结果那人不愿回答。
后来老人想要报答恩情,所以就找到巫皎想要拜托他打听那人的姓名。巫皎调查后发现,原来守剑之人就是曾经的偷牛贼。”
方源闻言后,有所领悟。
他欣然点头,点评道:“偷牛贼本来是个世人所厌恶的小人,然而巫皎却能发现他身上存在的闪光点。
而在巫皎的感染下,偷牛贼改过自新,以致于后面能做出守剑的举措,显现出君子的品性。
由此可见,自身品行端正算不上真正的贤能。
能用品德去感染身边的人,唤醒他人对于道义的追求。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贤能啊!”
戴士充闻言,身子猛地一震,整个人都变得僵硬了起来。
邓子陵注意到了戴士充的反应,但他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在他的引领下,三人又来到了另一座坟茔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