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源听完了成玉说的故事,没有急着回应成玉的问话,而是笑着问道。
“成将军的故事貌似没有说完,我想知道公冶良之后的遭遇。”
成玉闻言不屑道:“后面哪里还有什么遭遇,公冶良直到现在都还在做舒城的长官。之前他年年政绩考评都位列前茅,所以大王想要提升他的官职,也被他拒绝了。”
方源问道:“那自从公冶良继任舒城长官以来,越军攻陷过这座城池吗?”
成玉先是一愣,随即皱眉回忆道:“从他继任长官八年以来,舒城再没有被攻陷过了。”
“那舒城没有被攻陷过,是因为贵国加强了舒城方向的防守吗?”
成玉摇头:“并没有。”
他戎马半生,更是楚越战线的楚军主将,负责调配前线所有布防兵力。
他一向看不惯公冶良,没有抽调舒城的兵力去堵其他缺口就不错了,又怎么会划拨多余的兵力给公冶良差遣呢?
方源笑着问道:“那公冶良并没有得到比前任更多的兵力,为什么他就可以守住舒城,而他之前的那些官吏却不行呢?”
成玉红脸道:“那个什么,我虽然瞧不起那小子,但既然是先生您发问,我也就照实说了。
公冶良虽然不擅长进攻,但守起城来的确有一套。况且舒城百姓在他的治理下安居乐业,而他的母亲同样在舒城生活,所以百姓们都相信他会为了舒城死战,而不会逃走。
所以舒城的百姓都乐意听从他的调遣,为他赴汤蹈火。而公冶良每逢战时,又必然亲临前线,与士兵同吃同住一起作战,从不会因为害怕危险便躲在盾牌后面。
士兵们见到主将奋不顾死,自然也士气大振,争相学习他的行为。这便是他能够守住舒城的原因。”
方源闻言哈哈大笑:“将军这不是很清楚公冶良为人如何吗?他虽然有些缺陷,但做起事来都是有理有据,在关键问题上从不含糊。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赡养老母,报效君王。您就算不喜欢他,也不至于如此厌恶呀。”
成玉闻言叹气道:“欸。我也知道他算不上坏人,可我就是瞧不惯他对待我王的态度。”
楚王不仅对成玉有救命之恩,更对他有知遇之情。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能为楚王这样的君王效命,成玉一直感到很幸运。
然而公冶良却三番四次利用楚王的宽仁,这让成玉觉得很不舒服。
说到这里,成玉又嘟囔了几句:“我王的脾气也是太温和了。若是换了魏王,公冶良怕不是早就跟着他全家一起在黄泉里泡澡了。”
方源笑着问道:“我听说您曾经有一次因为喝酒贻误了战机,导致楚国打了败仗,但楚王并没有杀掉您。是有这么一回事吗?”
成玉闻言,一张国字大脸烫的宛如烧热的锅底。
他咳嗽了一声,回道:“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做错了就是做错了,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十八年前,魏楚大战,楚王率军亲征。
当时楚军连败三场,正处于劣势。
随军出战的成玉因此心情不好,他的侍从便趁机端来了酒水,诓骗成玉说这东西叫“椒汤”,乃是当地的特产。成玉信以为真,便纵情畅饮,结果醉得不省人事。
而此时正巧碰上魏军夜袭,楚王先后三次派人召唤成玉商量军务,结果他始终无法醒来。
楚王因此叹气:“看来这是上天要让楚国失败了,我不能在这里等待了。”
之后,楚王便听从了令尹狐休的建议,率军撤离战场。
狐休因为生气,所以就把成玉绑在车上,一路走了两百多里,成玉才醒来。
他知道自己因为醉酒误事后,嚎啕大哭,觉得自己辜负了君王的信任,想要拔剑自刎。
结果楚王死活不允许其他人给他松绑,还派人宽慰他。
楚王说:“过去成王的时候,子玉作为主帅出征打了败仗,决定自杀谢罪。因为他是独立领军,成王并不在军中,所以尚在情理之中。
现在我亲自率军打仗,你只是副将,结果打了败仗,这全都是寡人的过失,你不必过分自责。”
方源因此笑问道:“如果楚王的性子如魏王那般爆裂,就连将军您的脑袋也早就搬了家,哪里还有机会在这里抱怨他的宽厚呢?
更何况,以您的名声与能力,就算现在去投奔魏王,他也一定会接纳您。那为什么您现在还是心甘情愿的为楚王领军,而不是做魏王的上将呢?”
成玉被问得一愣,他想了一阵子,最后不好意思的摸着后脑勺讪笑道。
“没办法,谁让我也是个贱骨头,偏偏就喜欢我王那个妇人之仁的感觉呢。”
方源朗声大笑着,起身拜道:“就像您说的一样呀。如果贵国的君王像是魏王那般只看重利益,又如何能得到您这样的名将追随呢?
贵国的君王之所以可以吸引列国的君子造访楚国,正是因为他一直奉行仁义的主张,而不愿意以利益来衡量一时的得失啊!
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得到楚国百姓的爱戴,得到朝臣的拥护,得到天下人的交口称赞。您所看不惯的地方,反而才是他最可贵的品格啊!”
成玉悻悻的摸了摸鼻头:“先生素来强辩,我说不过您。不过您说得对,我王身上吸引我的,也就是他那磨磨唧唧的模样了。只不过……”
说到这里,成玉话锋一转:“只不过我王宽恕公冶良,让楚国得到了一个保一方平安的贤大夫。但如果我王宽恕了戴士充,这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说到这里,成玉忽然向方源问道:“依先生的看法,您觉得我是否应该提前处决戴士充呢?”
方源斟酌了一番,躬身回道:“戴士充杀戮满门,不论是以道德来评价,还是以法律来审判,都应该判处死罪。但将军您想判处他死罪的原因是什么,您想过吗?”
成玉想当然道:“自然是因为他破坏法治,以个人的喜好来衡量他人的生死了。”
方源点头道:“也就是说,您之所以坚持判处戴士充死罪,是因为他用私法来审判本该受到国法制裁的王家,所以您才这么生气。”
成玉点头道:“没错,就像您说的这样。”
方源道:“那么,按照这个逻辑,我不建议您在行军途中处决戴士充。”
“为什么?”
方源道:“戴士充未经国法裁决私自杀人是破坏法制,如果您未经审判便处决了戴士充,那么您所做的事也就与他没什么区别了。
如果您希望维护法制,就应当让他受到公开的审判,以正当的理由去列举他的罪名,然后在刑吏的监督下将他处决。
这样的行为,才是您应当遵循的做法。”
成玉听得连连点头:“先生言之有理。但是……”
他忽然又捂着脑袋头疼了起来。
“但是我总感觉只要回了寿春,我王定会赦免他。等到那个时候,违反法制的就不是我,而是我国的君王了。
我违反法制,顶多是我一人的过错。但如果是我王来承担这个罪名,他定会被我国的法家弟子攻讦,这可如何是好?”
方源闻言微微摇头:“您错了。在我看来,就算楚王决定赦免戴士充,他也一定会死的。”
“啊?”成玉愣道:“此话怎讲?”
方源道:“您难道还没有发现吗?戴士充杀人后并未逃走,而是盘坐等待,这就说明他并不畏惧死亡,也愿意遵守杀人偿命的法条。
只不过,他遵守的未必是楚国的国法,而是墨家的墨法。
他之所以讥讽国法,只不过是因为看见元家发生的惨剧后,心情悲愤所致。认为国法无法审判王家这样的恶人,所以便以自己遵守的墨法代为审判。
所以,您与其担心戴士充的死活,倒不如多关心关心该如何向国民解释在国法的监督下为何依然会发生元家这样的惨剧。
如果让民众对国法产生了怀疑,那么贵国的祸乱很快就会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