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幕,韩是走出咸阳宫城,不显喜乐。
他在仆人的搀扶下坐上马车。
车内,已经有人在等他了。
那是个相貌与萧君泽有着三分神似的青年。
韩是见了他,先是微微惊讶,随后又恢复了平静。
“你来了?”
青年起身向韩是作揖:“老师。”
二人面对面坐在马车中,一路上随着马车摇摇晃晃相视无言。
最后,还是由韩是率先打破了宁静。
“你……恨我吗?”
青年缓缓点头:“恨。”
韩是对此并不意外。
相反的,他反倒有些释然。
他笑了,开口问道:“那你,想要杀我吗?”
青年慢慢摇头:“不想。”
韩是的笑容慢慢凝固:“为何不想呢?”
青年道:“如果我杀了您,那么,我和您又有什么区别呢?”
韩是沉默了一阵,随后开口道:“你父亲的死,我很抱歉。”
青年淡道:“死者不能复生。现在,我只希望您能好好活着。对于您这样的人,死反而是种解脱,活着才是最大的折磨。”
韩是闻言,淡淡笑着:“你说得对啊。”
“大王接受了您的建议吗?”
韩是点头道:“接受了。”
“真的接受了?!”
青年有些吃惊,他之前听说韩是打算进谏秦王的东西时,还以为他是在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可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成功了。
他犹豫问道:“这种说法,就算让我听起来都觉得有些荒唐。各国君王的治理国家追求的都是吏治清明,可您却用相反的方式去追求正确的结果,这难道不是南辕北辙吗?”
韩是没有正面回答青年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觉得法家的‘法’是什么意思?”
青年毫不犹豫道:“我法家之‘法’,当然是法条律令。”
“错。”韩是淡淡道:“我法家之‘法’,乃是规章,乃是制度。”
“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自然是有区别的。”韩是道:“法条律令,要做到的是追求正确公正。从出发点上来看,这反而与儒家的追求相似了。”
青年疑惑道:“那规章与制度呢?”
韩是冷道:“规章与制度,追求的是让人相信它是正确且公正的。至于它本身是否公正、正确,反倒不是最重要的了。”
“这是什么原因呢?”
韩是道:“只要国人都能相信我们制定的规章制度是公正、正确的,那么国家就能稳定,人心就能安宁。这样的结果才是君王所追求的事物。
正因为如此,当初商圣在秦国主持变法时,才会一边徙木立信、一诺千金,让国人认为变法值得信任。
然而,另一边又不允许国人公开讨论变法的内容,防止他们明了变法的本质。
对于讨论变法的人,不论是赞美的,还是诽谤的,一律处以流放的刑罚。
然而即便这样,商圣却仅仅因为触动了贵族的利益,他便被五马分尸,落得了身败名裂的下场。
而那些真正正确、公正的法条,不止会触动贵族的利益,还会触动君王的利益。
如果我法家之法真是正确、公正的,那又怎么会在列国的朝堂上大行其道呢?”
青年略作思考,问道:“那需要派人杀了方源吗?”
韩是摇头:“何必呢。”
青年问道:“方源是大秦儒家的领袖之一,追求真正的公正、正确。如果放任他不管,等他返回秦国,难道不会阻挠您恢复商圣变法的律条吗?”
韩是道:“方先生这次离开秦国,如果能够想明白一些事,那等他返回秦国,拥护我的变法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阻挠我呢?”
青年皱眉道:“那如果他想不明白呢?”
韩是应道:“方先生是个聪明人,他不会想不明白的。或者说,其实他一直都明白,只是一直都不愿接受罢了。
让他外出游历,只是为了让他能够看清天下大势,从而彻底醒悟,放弃仁义礼乐的主张罢了。”
青年又问:“如果他依旧不愿放弃呢?”
韩是淡笑道:“那无非就是天下再多出一个周游列国处处碰壁的孔仲尼,于我来说,又有什么影响呢?”
青年思索了一阵,反问道:“秦王对方源如此器重,您真的不担心她会让方源取代您的位置吗?”
韩是问道:“就大王这段时间的行为来看,你觉得她会是一位明君吗?”
青年这次没有犹豫,他重重点头。
“不费吹灰之力便夺回秦国大政,就算不是明君,也可以算作一位有为之主了。”
韩是问道:“那一位摩拳擦掌的有为之主能容得下真正的儒家圣人吗?”
青年恍然大悟:“必然容不下。”
韩是点头:“大王这么爱惜方先生,不过是在骗自己罢了。但骗的了一时,她骗不了自己一世。
或者说,她也和我一样,在等待方先生转变的那一天。如果方先生这次外出游历后,依旧坚持正统的儒家学说。
那大王,估计也就会放下心中的负担,彻底倒向我法家学说了。
这种时候,你与其担心方先生,倒不如多担心担心他举荐的那个魏人。”
青年皱眉道:“您说的是方源从赵国带回来的魏人范仪?”
韩是微微颔首,眼中鲜有的流露出一抹忌惮的神色。
“纵横之术,是比我法家学说见效更快的一味猛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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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村,青牛子的小院中。
方源望着放在桌上秦王赐剑微微出神,他思考着青牛子关于黑龙的故事,对于是否要接受佩剑仍未做出最后的决定。
青牛子含笑望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正在面临人生路途中的一个重要选择。
方源问道:“您是让我不要接受这把剑吗?”
青牛子笑道:“如果按我道家的说法。
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无为之为,即是大为。
但我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方先生您自己主张如何。
我的态度从未变化过,陆鞅的坚持也未曾改悔过。
至于您的选择,也需要您自己做出才对啊。”
方源听完他的话,不知为何,脑海里又想起了曾经在横店做群演的那些年。
多少苦难艰辛,多少艰难险阻。
天天蹲墙角吃盒饭,买包烟都得按根计算着抽。
这种日子都挺过来了,那还有什么好想的?
操,干了!
方源眼中一片清明,他在众人的注视下,不再犹豫地夺过桌上的佩剑。
阳刃和冯通见状皆是畅快大笑。
“方先生!”
杨素挑眉抿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憋了半天,终究是没有出口。而是撇了撇嘴,微微摇头。
青牛子的大儿子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小儿子则一脸懵懵懂懂的望着方源,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大的反应。
青牛子笑着:“方先生?”
方源揣着赐剑,见大家都望着他,感觉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到底应该说什么。
方源红着脸憋了半天,最后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
“以前我没得选,现在我只想做个好人。”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皆是身子一震。
他们原本都以为方源会有什么长篇大论,没想到留给他们的却是如此朴实的一句话。
杨素听了先是一阵愕然,随后品味着方源的话,却又觉得别有一番韵味。最后他竟然颇有些惭愧的低下了脑袋,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居然也有落于下风的时候。
大儿子亦是若有所思,最后露出一丝笑容,朝着方源微微点头。
小儿子原本正苦恼于听不懂父亲和诸位先生的对话,可听了方源的话,他终于也露出了笑容。方源的话,他听懂了。
青牛子亦是笑着:“触知足矣,归真返璞,则终身不辱。”
(能领悟新知识就满足了,没有成就大事业的本事,就把平凡的生活过好,这样的人生也是成功的。)
如果方源大声叫嚷着要成为解救天下的圣人,青牛子还不会给予他如此高的评价。
可他的愿望却仅仅是做个好人,这让青牛子对他更是刮目相看。
陆鞅果然没有看错人啊!
青牛子欣慰点头,越看方源,越觉得这是位值得托付的君子。
小院里,鸟语花香,欢声笑语,似有大道浑然天成,似有万象不可捉摸。
渐渐地,鸟语花香依旧,欢声笑语却小了许多。
青牛子望着躺在桌前酣睡的方源、阳刃、杨素、冯通四人,心中依旧还留存着欢畅的喜悦。
今天或许是近万年来,他最快乐的一天了。
小儿子望着陷入沉眠的方源一行人,小声问着父亲:“爹,你用道术催眠方先生他们不大好吧?”
青牛子笑着:“的确不大好。但这是桃花源的规矩,为父也不能轻易违背啊。虽然我相信以他们四人的品德,是不会把关于桃花源的消息透露出去的。
但如果不消除他们的记忆,如果他们被歹人作弄,又或者无意之间透露,都有可能危及桃花源的娴静自然。
为父就算不对自己负责,也要对居住在桃花源的其他居民负责呀。”
说到这里,青牛子回望小儿子。
谁知他这一回头,出现在他面前的竟然不是小儿子的脸,而是一头正埋头吃草的青牛犊子。
青牛子问道:“你确定要去追随方先生,为他拉车吗?”
牛犊子停止了咀嚼的动作,牛尾巴轻轻摇动,它张口道:“父亲从前不也曾经载着老子出关吗?”
青牛子微微摇头:“方先生要走的路,可比当年的老子还要难走啊。”
牛犊子的眼睛里闪动着一抹灵动的光:“可我还是想去。”
“那就去吧。”青牛子从地里抓了一把青草放在嘴里咀嚼:“不过为方先生拉车,你可要记得,要比耕地时多下点力气啊。”
“知道了。”
青牛子和大儿子将方源一行人放到小儿子的背上。
青牛子拍了拍他的背,说道:“走吧,如今你也要去游历四方了。”
大儿子向青牛子微微作揖,请求道:“父亲,我想去送送弟弟。”
青牛子点头应允:“去吧。”
在他的注视下,大儿子也化成了一头青牛,与弟弟结伴走出小院。
桃花源村的土路上,一只只蝴蝶、蜜蜂结伴飞过。
它们看见大儿子和小儿子,纷纷停下来问候。
“大青、小青,你们这是去哪里呀?”
大儿子没说话,小儿子则憨厚的应道。
“我要陪着方先生去游历天下。”
蜜蜂嗡嗡飞舞,它吊着一坛花蜜放在小儿子的背上。
“外面的路可比桃花源难走啊,光吃草可不行呀。”
蝴蝶拍打着翅膀落在小儿子的头顶。
“跟着方先生游历天下的话,你下次回桃花源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也去送送你吧。”
在蝴蝶和蜜蜂们的簇拥下,大儿子和小儿子走到了村头的木桥上。
之前与阳刃辩论的钓鱼老者还坐在离桥不远的大石头上垂钓。
他看见小儿子和大儿子来了,便睁开眯缝小眼,放下钓竿朝着他们挥手打招呼。
“大青、小青,你们这是去哪里呀?”
小儿子扯着嗓子喊道:“我要跟着方先生去见识外面的天地了。”
钓鱼老者听了,不满意的撇了撇嘴。
“外面?外面有什么好的?外面可没有桃花源好啊!”
小儿子听了,好奇的问道:“鱼伯伯为什么这么说啊?”
老者张开没了牙的嘴哈哈大笑。
“自然是因为你鱼伯伯我从前也在外面的天地游荡过啊!”
大儿子听了,歪着脑袋问道:“那为什么从前不曾听您提起过呢?”
老者听了,无奈的摇了摇头。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变成了一条青白的鲤鱼,鱼尾一甩一甩的在石头上蹦跶着。
鲤鱼喊道:“我不提,自然是因为我从前太傻,跟错了人啊!”
小儿子问道:“您追随的是谁呢?”
鲤鱼吐着泡泡,愤愤喊道:“我追随的,就是曾经齐国的先祖,那个叫做姜尚的坏人啊!”
“为什么说他是坏人呢?”
鲤鱼的鱼尾啪啪的拍打着石头,似乎对姜太公很有意见。
“姜尚这个家伙,钓鱼用直钩,鱼钩离水三尺,又不给饵吃。我见他可怜,所以才去咬钩,谁知道这场景被其他人看见,成就了他的盛名,使他得到了文王的重用。
但他成名之后,却忘了还我的饵料,真是气死条鱼了。
你追随方源,一定要记得分辨他的善恶,千万不能像我当年被姜尚蒙骗一般,被他给蒙骗了啊!”
小儿子笑着应道:“知道了。”
大儿子与小儿子相伴而行,他们走到村口与树林的交界处止步。
大儿子伸出舌头舔舐着弟弟的耳朵,嘱咐道:“出了这里,就出了桃花源。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
小儿子懂事的说道:“那哥哥回去吧。”
大儿子点了点头,摇着尾巴朝着来时的路返回。
小儿子目送着哥哥走过木桥,随后迈开蹄子载着方源一行人缓缓走出了如梦似幻的桃花源。
它的耳边,鸟语依旧。
只是鼻端,花香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