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城郊，马蹄踢踏飞扬，隆隆之声恍若雷鸣。
阳刃勒紧马缰，大呼一声：“吁！”
拉车的马儿扬起马蹄，骤然停下。
马车随之停下，还不等阳刃掀开窗帘，方源已经从马车中钻了出来。
“方先生，前方就是杜平城，贼子薛松的驻地。”
赵王翻身下马，走到方源身边：“方先生，您稍等片刻，我这就让人与薛松传信，约好见面地点之后，再另外通知您。”
方源抬手打断了赵王的话，他开口道：“请大王恕我任性，我不能同您秘会薛松。”
“不陪我秘会薛松，那您陪我来前线是干什么来了？”
赵王以为方源是想反悔，他怒道：“先生莫非是怕你秦国的诡计败露？看来贵国派您出使赵国，派薛松诈降都是诡计中的一环啊！”
方源回道：“我只是不愿陪大王秘会薛松，并不代表我不愿去与他对峙。只不过，如今杜平城中尚有许多正直刚仁的秦墨弟子，以及许多真心为我秦国尽忠的将士。
薛松生性残忍，如果我与您一起前往与他秘会，当面戳穿了他的阴谋。那么，他回城之后势必要鱼死网破，那这帮仁人义士的生命自然会白白牺牲。
而如果大王您趁着秘会一举擒拿薛松，那些留在城中的薛松党羽也会察觉出异常。如此一来，这些忠义之士的性命依然无法保全。
我方源可以置之生死于度外，但不代表我愿意眼睁睁的看着这些人因为奸佞而陷于死地。所以，我恳求大王能够让我与薛松公开对质！”
赵王闻言，惊奇的望着方源，问道：“可您知道如果这么做，极有可能打草惊蛇吗？
薛松原本并不知晓我的打算，但我却突然带着先生出现他的视野之中。
您难道就不怕薛松起疑，最后反而弄巧成拙，不仅没能救下那些人的性命，反而害了先生您自己吗？”
方源道：“我若是去，他们十死一生。但我若是不去，他们十死无生。
东陵侯的败亡已经可以预见，不论他最终是死于大王之手，还是死于我王的刀兵之下，其实区别并不大。
但那些为国为民的仁义之士，他们何罪之有，为何要陪着薛松这乱臣贼子一起送葬？
《荀子·王霸篇》有言：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仁者不为也。
荀子口中的仁者，哪怕只要做一件不义之事，杀一无罪之人，就能得到天下，他也不会去做。
我不敢以仁者自居，也没有得到天下的机会。但让我眼睁睁看着这群无辜的义士白白送死，我实在是于心不安。
所以，我恳请大王成全我！”
方源说完，便朝着赵王深深下拜。
赵王闻言，心中大受震撼。
方源出于私心，一直没有将自己的真实目的告诉他，直到抵达前线，才将他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
赵王也没料到方源愿意不辞辛苦的跟他来到前线，居然不是为了验证他自己话语的真假，从而保全自己的性命。
这家伙，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是打算拿自己的生命，去博取解救他人的那微乎其微的机会。
赵王试图搀扶着方源，不让他朝自己下拜。
然而，只要他不松口，方源便挺着腰板，一直不起身。
他见到此情此景，又是愤恨又是心痛的骂道。
“唉！先生为何如此固执呢！您是秦国的无双国士，是天下人眼中的圣人再世！您活着，难道不比他们活着更有价值吗？”
方源维持着下拜的姿势，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天地不情感用事，对万物一视同仁。圣人不情感用事，对百姓一视同仁。）
“如果大王真的认为我是圣人，那就不要再挽留了，请放我去吧。”
赵王盯着方源，眼眶微红，忍不住的摇头。
“方先生啊！”
在方源的身上，他似乎看见了曾经自己的影子。
八年前，他率军踏破中山时，也曾如方源这般，万人相劝终不回头。
虽然他是为了国家社稷，而方源则是为了天下道义。
但他们心中的坚持，却是同样不可改悔的。
赵王懂得方源心中的坚持，就像方源也可以理解他一样。
他仰天长叹道：“寡人和方先生，其实是同一种人啊！”
方源闻言笑道：“所以，大王您做不好人君。”
赵王闻言，竟然没有发怒，而是问道：“那么依先生看来，什么样的人才能叫做人君呢？”
方源道：“君王是国家的头脑，是百姓的共主。
因此，要想成为人君，必须沉稳持重、广听良言。
然而，您不顾宗法改革军制，这称不上沉稳。
不听劝告孤军深入，虽然最终踏破中山，但也有不小的运气成分在此。所以，这也算不上从谏如流。”
赵王听完有些生气，他问道：“那方先生看来，寡人就这么一无是处吗？”
方源笑着摇头道：“当然不是。
力排众议改革军制，虽然称不上沉稳，但可以看出您有磅礴之气。
孤军深入踏破中山，即便是一意孤行，但可以辨明您有桀骜之胆。
有磅礴之气，可以称得上英。
有桀骜之胆，可以称之为雄。
所以，您当不了人君，只能做个英雄罢了。”
赵王脸色原本极黑，可听完了方源的话，反倒哈哈大笑了起来。
“方先生这一张巧嘴，真是辩口如悬河。”
不过赵王笑归笑，他还是没有打算放方源离去。
他两眼死死的盯着方源，认真的握住方源的手。
“方先生，您方才也说了，寡人踏破中山时，乃是九死一生。
就算让寡人回到那时，再同中山国打上一仗，我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即便如此，您也要学我当年那样，一意孤行与东陵侯对质吗？”
方源并未正面回答，而是借用了赵王之前的一句话。
“大王之前不是说了吗？我与您，其实是同一种人啊。”
赵王忽然深吸一口气，认真的问道：“若一去不回？”
方源淡笑道：“便一去不回。”
赵王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却依旧从中找不出半点犹豫。
也不知是生气还是怎么，他猛地甩开方源的手，背过身来，冲天大骂道。
“带着方先生，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