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午饭是紫菜年糕汤,一片片穿行在紫菜中的年糕雪白,滑得像鱼。于夏用勺子捞起一块,凉了凉,才和汤一起送入口中。 这是妈妈的拿手好菜,年糕,紫菜,加一点盐、糖、虾皮和味素,就可以交织出神奇的鲜美味道。周日妈妈不上班,于夏在家待到晚一点去学校。 “水边千万不要去玩,”妈妈将碗筷推到一边,在告知书上低头签字,又想起了什么一样,“不过,小时候带你去海边,给你买了小鸭子泳圈也不肯下水。这一点还是蛮放心的。”爸爸胳膊上套着小鸭子泳圈,一边努力说服她下水,一边倒退着走路,结果向后绊倒,跌进海里的场景浮现在眼前。于夏微微笑了。转念想起即将说出口的谎言,笑便不太自然地凝固住,好在妈妈正将告知书折起,没有发现。 开口时,心里直打鼓,就好像半空中有人看着自己,随时准备拆穿似的:“妈妈,下周放假,我要留校一天再回家。”
“嗯,怎么了?”
不擅长撒谎的女生,差一点就支吾起来,幸好早就在心里演练过,勉强还算镇定地说出口:“班里有个小组实践作业,需要在假期讨论着做。”
从小到大的乖巧性格为此刻积攒了足够多的信誉值,妈妈没有怀疑,在水龙头下冲了冲手,抓过挂钩上的毛巾擦了擦,随后去床头柜摸钱夹。一张十元的纸币被递出来,顿了顿,又换成了二十元的。 “小组几个人,请一人一瓶饮料够不够?”
通风扇在屋子里缓慢转着,长年累月积攒在瓷砖上的油污散发出气味,随着光影一下一下扇过眼睛,有些刺激的酸痛。假装镇静地接过钱,于夏抿了抿唇说:“有多的话,我再拿回来。”
妈妈笑笑,拉开抽屉把钱夹放进去。没有叮嘱她省着点花,因为知道她一向不会浪费。 下午是做卫生的时间。十几平的家中塞着多种家具,两个人住再怎样精简也有一堆杂物,却仍显得井井有条,多亏妈妈的仔细整理。于夏帮着拖了一遍地。要出门了。 岛民们对台风向来警惕,这几天忙着用绳子把该固定的东西固定住。院子里一树栀子花摇得厉害,白色床单在风中迅速变形,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衣架在晾衣杆上打架,咯咯作响。天阴沉沉的,像酝酿了一包眼泪,马上要淌个没完。 果然,搭上巴士不久,下起雨来。 印着“宁江商业银行”的灰蓝色广告伞撑开,像一朵游移的乌云掉入下车的洪流中。台风的来临减慢了登船速度,雨斜风大,于夏双手举着伞却还是有点架不住,时不时被雨淋到。雨珠在海上一刻不停地踩起细密的针脚,浪花翻涌着拍上舷窗,顿时模糊了视线。 船行一路,晃得格外厉害,运动鞋踩上湿漉漉的甲板,一时竟有点站不稳的感觉。于夏很罕见地晕船了。倒是没有想吐,只是头很晕。 这种晕眩感一直持续到晚自习快上课才好一点。确信教室不是被风浪拍打着的船舱,坐着的椅子也很安定,窗外雨停了,各色长长短短的雨伞挤挤挨挨挂在栏杆上,在灯下湿淋淋地反光。 于夏抽出王后雄,准备做新一课的练习。谁知一不留神,历史书被带出来,“啪”一声掉到地上,再拾起来好像带上了粘性,翻过来,果不其然,背面一大片湿漉漉的脏污。下雨天就是这样,地面拖过就干不了。于夏用纸巾擦拭,还好只弄脏了书封,铜版纸材质一下就干净如初了。 座位旁时不时有人经过,组长陆续把签好字的告知书交给陈西昀。 过了下,听见后面椅子轻微在地面移动,纸页被拿到手中细碎的摩擦声,再几秒,则是后门被打开、关上的轻轻一声“砰”。 如同一些不靠视觉也可以准确定位的动物,有时,不需要转过头去看,于夏也能大概猜到陈西昀在做什么。没想到的是,男生回来时,手中仍然拿着那一叠纸页。她听见了他将它放在桌上的声音。 “办公室门没开啊?”
余坚秉见状问。台风来了,窗都关着,教室闷透了,与其说填充它的是空气,不如说是呼吸产生的废气。他有点耐不住,起身“哗”一下拉开窗户,没料一阵狂风突如其来,妖魔般长驱直入,霎时吹飞了陈西昀放在桌子左上角的告知书。
动静引得周围同学惊呼,好在陈西昀快速按住,才没有掉入泥潭般的地面。 “啊对不住!”始作俑者迅速关上窗。
“没事,”陈西昀将桌上的纸张叠成整齐一摞,“有夹子吗?”“我找找……好像没啊,我不用那种东西。”
班中流行用透明文件袋装下发的卷子,很少人使用燕尾夹,或许其他人有,不过此时已经上课,陈西昀也觉得没必要,正要将那一叠告知书放进抽屉,前座于夏微微转了过来。 平常总是低着头回避人的视线,也许是此刻要主动朝人说话的缘故,女生抿抿唇,不太习惯地抬头。铃声已经响过,她的嗓音压得和眸子一样寂静,像一场薄薄的雨:“我有发夹,你要吗。”
顿了顿,轻声补充:“没用过的。”
一元店购买的彩色发夹,一排有五个,样式很素,没有任何装饰。于夏那天用来夹刘海的已经带回寝室,抽屉剩余的这只是蓝色的,原本想要做题时用来夹头发,避免它掉下来,结果还是无法习惯失去两侧的遮挡,便一直没有使用。 半边已经塞进抽屉的告知书立即被拿出来,男生笑着向她摊开手掌勾了勾,动作自然到不客气:“好啊,借我用一下。”
于夏递上长条状的蓝色发夹。陈西昀很自然地捏住,抽离。两人的指尖在窄小面积上狭路相逢。短暂到几乎不存在的一个触碰,如同最汹涌的风,沿神经末梢迅疾地涌向身体每一个角落。 这一霎天旋地转,仿佛又回到了颠簸的轮渡中。 ** 岱中高一年级全体老师们一致认为,今年九月的课最难上,这个责任主要应该归于校领导。 玩了两个多月、刚进高中校园的新生们,这时正应该调节身心、养成良好学习习惯、适应更高压生活才对,结果今年搞什么改革,篮球赛、运动会接踵而至,学生们收心没两天,又要放国庆长假。 搞得高一年级老师们很憋屈,一句本该在开学就说出口的大魔头台词始终没有用武之地:“呵呵,醒醒吧!还以为是在念初中吗?”
生怕大家回一句:高中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 越临近放假,各科老师越是会说一些“等国庆假期结束,会是和现在完全不同的感觉”、“那时才是真正的岱中模式呢”之类的话,好像这样就可以扳回一城。大家一开始还很紧张,次数多了也就有点随便了。反正先玩过这几天再说。 昨天晚上,有男生把手机带到学校玩,被宿管发现了。 第二天,教导主任立即在全年级开展清查活动,磨刀霍霍地准备没收一批手机。风声传出来,于夏顿时紧张。 她的肢体语言再好读懂不过,黄雅然悄悄凑近,很不可思议地问:“喂,你不会带手机了吧?”
“没有。”
于夏抿了抿唇。
但陈西昀带了。 天文馆事件之后,机房也无法再去了。好在三人已经提前要到LIVE,或者说程俊明的手机号,联系方式改为发短信。 课间、活动课、晚自习,都是可以碰头的好时机,擦身而过也是情报传递,因为有着共同的秘密。做着这些事的时候,于夏心中像有一枝小芽生长起来。有时会被忽然响起来的脚步声吓一跳,有时会因为晃过的灯光而屏住呼吸。可是并不害怕、也不想要退缩。 转眼,班主任已经带着金属探测仪走进教室,于夏没办法当着黄雅然的面问陈西昀,只能干着急。 好在一通搜查下来,13班无事发生。班主任说了几句话就背着手走了出去。 已经是晚饭点了,与前一秒的死寂形成巨大反差的是这一秒的沸腾,拉椅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家顿时作鸟兽散,边走边抱怨着这种检查根本是浪费时间。玩心这样重的人全校能有几个?在老周的高压统治之下,13班更没有谁敢。 殊不知,班中某三个人,已经将偷带手机、擅入机房、使用黑|卡等违纪违规的事干了个遍,每一件都足够被老周吊在班门口示众。 “你们是怎样躲过搜查的?”夜色昏沉,远处远处是灯火通明的教学楼。于夏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
“用透明胶带,把它贴在老周办公室的柜子背面,”李松颇有几分得意,“再怎么样都想不到搜那里的。”想过是藏了起来,可听说别的班变态到连垃圾桶都翻了个干净,于夏又觉得不太可能。此刻听说居然在教师办公室,老周的眼皮底下,更是目瞪口呆,忍不住小声说:“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
陈西昀摁下开机键,手机屏幕亮起来,照亮他一瞬上扬的唇角:“我就当你是夸我们了。”
于夏不知为什么也笑了。不管怎么样躲过搜查总是好的。可一颗心落下来,总归落不到原位,还是有那么一根线细细地吊着。风声还没过,搞不好这附近就有在巡逻的老师,万一被抓到就乐极生悲了。 没有再往屏幕上看,她主动担当起放哨的任务。 聊了几句,将“明天中午一起轻生”的约定确认完毕。陈西昀盖上手机。 于夏正眯着眼睛,判断远处那个影子是学生还是老师,是不是正要往这边来。冷不丁,陈西昀伸手到她面前晃了下,像要引起注意。 等她回过神,看过去,男生将手抄回口袋中笑了下:“明早七点,我们来校门口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