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达马虽然也不大,但那里毕竟是城市,杨花镇加上周围的村庄也并不小,但这儿到底是农村;哈达马虽然也不繁华,但那毕竟叫县上,杨花镇并不萧条,但这儿到底叫乡下。
施乃安有一种叫做被发配,或者叫被下放的感觉。为什么啊?难道就为了自己被离婚?离婚也好,被离婚也好,不是说离婚自由吗?为什么非要问离婚的原因?离婚的原因应该是个人隐私,个人隐私,他们为什么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非得问出个子丑寅卯来,问你个精神出轨,然后理直气壮把你发配了? 想起这些来,施乃安不免有些愤慨,而且是愤少慨多,自己被发配到这杨花镇来,还是因为马佳佳,想起马佳佳,施乃安心里一味杂陈,自己毕竟没有付出什么,她就那样欣然地投入自己的怀抱,给了自己甜蜜和幸福,虽然并不长久,但足以永恒。这是施乃安心里五味的主味,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吧,佳佳留在了施乃安记忆的永恒之中。 施乃安觉得自己得到的,远比付出的更贵重,他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施乃安在路边小店买了挂面和鸡蛋,顺路在河边拔了几棵野菜,是鲜嫩肥美的蒲公英。回到小凤仙房子——施乃安现在临时的家,厨房里油盐酱醋都有,收拾得整洁,还有一些米面,小凤仙没有带走也没有扔掉,可以让施乃安维持相当一段时间的生活。 晚饭就煮一碗鸡蛋面,下几根野菜在里面,青白黄绿,煞是好看。 小凤仙特意交代过:“那里的东西我全都不要了,也不想清理,你就随便用,床单被褥刚拆洗过,你不嫌弃你就不用再换新了。”因为坐班车不好带,施乃安就没有把自己的行李带来,连同几件冬天的衣服,都放在小凤仙在县城的租住屋里了。 有热水,施乃安洗了个澡,睡到小凤仙的那张大床上,盖上轻软的鸭绒被,感觉到脉脉的芳香。女人的味道,不是佳佳的。 连着两天都睡得很安适,心里的异样感觉也云消雾散了。第三天晚饭后,照样的洗澡,他没有睡,给自己泡了一壶茶,细细地品味着,随意地翻了几页书,不觉已是夜深人静,这间屋子,此时,夜不深人也静,更何况夜已深呢,静得让人心悸,在杨花镇,邻居并不紧挨着。 可能是喝茶的缘故,终究没有睡意。于是,施乃安铺开稿纸,想写一个短篇小说,他拧开笔,刚写两个字。 一道蓝色的光柱从窗子外射进来,晃了他的脸,又向地面、墙壁、顶棚上画着圈,不一会儿,他背后的白墙上就出现了蓝色的W字母。 外面传来轻微的呜呜声,像有人哭泣,又有开门的咯吱声、脚步声,蓝光一直晃动。施乃安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 良久,蓝光熄灭,“砰”地一声,飞进一块砖头来,玻璃碎了一地,窗前写字台上,碎玻璃底下压着施乃安刚刚铺开的稿纸,上面有他刚写下小说题目——闹鬼。 一声口哨,一阵脚步后,夜又死一般的寂静。 施乃安很长时间都呆站在那里,不敢出去,也不敢出声。 天刚亮,他就去派出所报案,恰好李剑就在那里,他带人查看了现场,对施乃安说:“施老师,我看你住这里不太合适,我不是说不让你住这里,我是说,你住这里,近期内我们无法保证你不受惊扰。”
施乃安说:“谢谢,我会考虑的。”
早饭没有吃,没有胃口,施乃安早早就到了学校,在他那张摆在墙角的破课桌前开始备课,今天是他来杨花镇的第一课。初三语文,课文《孔乙己》,看着看着课文,就打起盹来,当上课响起的时候,他脑子乱糟糟的,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无法让自己想什么不想什么。 课文上明明写着:“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施乃安偏偏不看课文,随便从嘴里说出来就成了:“邻居是一副凶面孔,校长也没有好声气,让人活泼不得;只有夜里闹鬼,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他一时恍惚,又像是在梦中,他的话引起哄堂大笑,校长紧皱眉头,嘴都气歪了。 笑声让施乃安一激灵,从恍惚中惊醒,他伸出双手向下摆,示意同学们安静下来。然后流利地背诵了整篇课文,那声音极富磁性,有很强的穿透力,能深入人心。 教室里鸦雀无声。 施乃安说:“句子是一个有层次的结构,像一个个的格子组成,我们可以把原来的词语拿出来,把有相同能力的词语加进去,表达新意思。这样说大家觉会得很抽象,那么我就把原来的,掌柜啊,主顾啊,孔乙己啊都换了,意思变了,句子没毛病。这就是语法。”
“大家跟我一起说:邻居是一副凶面孔,校长也没有好声气,让人活泼不得;只有夜里闹鬼,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校长摔门而去。 下面有同学说:“这就是校长也没有好声气。”
又是一阵的笑声。 一堂课是应付下来了,施乃安心想:“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得罪了校长,倒霉的事情后面肯定少不了。”
听说小凤仙的房子闹鬼,校长说学校没有地方住,要到学校来住,那就只好睡在两个教室中间那个两米多宽的过道里。 窦砥柱镇长说施老师可以住到镇招待所去。 权衡利弊,施乃安还是决定就住小凤仙的房子里,哪儿也不去。一是不能辜负了小凤仙的一片好意,也得对小凤仙负点责任,闹鬼就更说明这房子确实需要有人住,二是最重要的,就是省钱,他还欠着小凤仙三千五百块钱呢。 施乃安去买了玻璃,请阿牛来帮忙装上,阿牛还在翻修他的房子,没精打采的,想修不想修的,看来没有三五个月翻修不完,他什么工具都有。 装完玻璃,阿牛带了酒来,给施乃安压惊,实际也是因为玉芬去了县城,婚期遥遥无期,觉得孤儿苦闷,找个人喝酒解闷。杨花大曲,八毛钱一瓶,两人你来我往,很快就成了相互不用劝酒的酒友。 一天李剑来看施乃安,提了两瓶杨花特曲,还有一只烧鸡,一大包煮好的风干牛肉,正巧阿牛也在。 李剑被降职来杨花镇当派出所所长了,李剑说:“施老师,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说,谁再来闹鬼就抓谁。”
施乃安问:“被贬谪了,这是为什么?”
李剑说:“动手打了个调戏妇女的流氓,光下化日之下,本来抓起来罚点款,再不然治安拘留就行了。可你知道那流氓调戏谁吗?在市场上,调戏马佳佳,咋说那也是施老师的前妻,我是喝过你们喜酒的,我从卖家具的小摊抄起一根十字镐把子,不过打得重了点儿,把腿给打折了。”
阿牛说:“打得好,贬谪就贬谪,有啥了不起的,要是我,连他胳膊也打折,看他还动手动脚不——那啥,贬谪是啥意思?”
李剑说:“贬谪就是降职、下放。”
阿牛说:“下放好啊,乡下多好,青山绿水的,空气出比城里好,城里不是人住的地方。”
一说城里,阿牛的语气里就充满了贬斥。
三个人好酒好肉,施乃安和李剑,也算是他乡故知,于是,觥筹交错,不醉不归。 阿牛说:“闹鬼那天,我看到白福和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在杨花梦喝酒,估计闹鬼这件事,跟白福有关系。”喝着喝着不知怎么就又说起了牙胶草,阿牛把挖牙胶草的事,都告诉了李剑,还说:“那个广东的老板钱凯问过,他让我不要跟别人讲,说讲了有性命之忧,我没跟别人说,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我觉得那个钱老板不像好人,穿得花里胡哨的,说话总‘啦啦’的。”
李剑说:“现在是多事之秋,别人问什么,还是说‘知不道’好。”
施乃安喝得高兴,那段《孔乙己》又变成了:“校长是一副凶面孔,同事也没有好声气,只有阿牛来了,才可以笑几声,所以永远都记得。”
李剑说:“为我们的优秀老师,哈达马的大才子,施乃安的落魄生活干杯。”
阿牛说:“施老师走了个兰花花,又来了个小凤仙,我阿牛等着过门的媳妇想要城市户口,从走到现在没有回来过。李所长你说说,城市户口就那么好吗?”
李所长说:“他们毛纺厂那个城市户口和国家的城市户口还不一样。”
阿牛:“有什么不一样?”
李剑:“我也不管这个,不太懂,懂也不能说,这是纪律,懂吗?纪律!违反纪律要——” 李剑伸手作刀状,向阿牛脖子上抹了一下。阿牛的脖子就歪过去了,酒都喝完了,还没有正过来。 阿牛歪着脖子说:“我得把玉芬弄回来,要不我就到县城找兰花花去,我不信她不念青梅竹马。”
骑竹马阿牛并没有去县城找他的青梅,施乃安工作遇到不少的难题。 杨花镇初级中学的老师,大部分是代课老师,还有一小部分是民办转公办的。以前杨花镇初级中学的老师都是民办老师,后来有一年,民办教师经考试考核,合格的全部转正,不合格的全部清退,结果老师不够,就只好找临时代课的。 贾乐好就是一个民办转公办的。 据说他是个老高中生,二胡拉得好,头发白多黑少,眼睛黑少白多。从前在生产队,喜欢折腾,开个会,搞个批斗什么的很是积极,挖大渠的时候,挑担子专拣小筐,吃馒头专挑大个。生产队有时候为了鼓励大家多干活,加班劳动或者是超额完成生产任务的,奖励鱼肉白面。别人都去干活,他坐在门口拉二胡,说是“累瘦了再吃肥,不划算,还不如当初就不要累瘦”。最可气的是北大渠决口了,大水冲进了村子,都流到贾乐好脚下了,他坐在一个高凳上继续拉二胡。 他说:“水渠跑水,淹不死人。”
贾乐好能说会道,好吃懒做,着实让生产队长甚为头疼,正赶上镇里——那时候叫公社——建学校,从各队选老师,队长就把贾乐好推了上去,官话叫推荐,就图队里清静些个。 那时候才办小学,教学的人叫民办老师,不干什么体力活,但收入比普通社员还低,累不瘦,但保证吃不肥。累不瘦吃不肥的贾乐好老师,一直都在当主任,换过很多叫法,现在叫做“教务主任”,他心里是很不服,觉得按资历,自己早该是校长了。 再后来,像贾乐好这样的民办老师,考试及格,转公办了。学校里有些民办老师没有及格就没有转公办,没有转公办的,就清退了。 清退了一些,就出现了空缺。上面分来中师生,齐校长认为不好领导,他说这些中师生是“外来户”,靠不住,多方排挤,加上条件艰苦,谁也不想留,闹事的,告状的,托关系走后门的,不到一年,中师生们全都走了,杨花镇初级中学又多出些代课教师来。 杨花镇初级中学“坐地户”与“外来户”的矛盾冲突不断,经常有中师生上访到教育局,齐校长也经常到教育局诉苦,乡里面又总是向着齐校长说话。教育局一时也难解决这些矛盾,这两年就没有再往这里分中师生。 这些空缺只好由临时代课老师来填补,代课老师不同于过去的民办老师,是一年一签合同的。因为前面有民办教师转正的例子,人们认为代课教师也跟民办教师一样,是可以转正的,最起码有这种可能。于是,还是有不少人走关系到学校来代课。 现在被齐校长定为“外来户”的教师只有施乃安一人。 来代课的老师都是齐校长招来的,年龄文化程度没有什么标准。但基本是女的,三十岁以下。这是因为男的要养家糊口,代课教师的工资太低,靠那一点儿工资自己一个人都吃不饱;再就是没有年龄大的,年龄大的根本没有转正的希望,要知道来代课的都是奔着有朝一日转正的。 代课教师之间的争的也全在转正上,他们巴结校长和乡里主管的领导,觉得自己巴结得不太好的,干一年就不干了,就又有新的来填补。 所有的代课老师都跟施乃安没有利益之争,也就都能和气相处。倒是有几个刚转成公办的“坐地户”,正在当着学校领导或想要当学校领导的,怎么看施乃安都不顺眼,第一课的“校长也没有好声气”事件,再加上听说了施乃安的“离婚绯闻”,更让他们议论纷纷,有人竟然告到教育局,要赶走施乃安。教育局派人调查,向学生了解,认为没有什么大问题,最多是举例不当,对校长不够礼貌而已,也并无恶意。 但这事件,确实让杨花镇初级中学的领导们,看作是施乃安来到杨花镇中学的第一个重大污点,还被记进了贾乐好编写的《杨花镇初级中学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