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乃安还了小凤仙一笔钱,觉得身心轻松,虽然只还了一部分,但现在是借得正当,还有约定,这钱欠得也没有那么不安了。
回到县城已经天黑了,没有见到佳佳,她又要夜不宿吗?这让施乃安很不安。他去了佳佳服装店,门紧锁着,他又转了几家饭馆,没有踪影。当他回到家时,马佳佳正在屋里,手里摆弄着一个黑色的砖头般大小的东西,带个天线,施乃安知道这东西叫“大哥大”,经常见到有穿着花衬衫戴着蛤蟆镜的人,专门在人流密集、尘土飞扬的地方,歪着脖子对着这东西大声嚷嚷,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东西。 他笑着对佳佳说:“这东西好像是都到大街上,人多灰大的地方用。”马佳佳瞥了他一眼。 人回来了,施乃安也就安心了,他拉开台灯,准备写东西,写一种叫小说的东西。 佳佳问:“你也不问问我这两天都到哪里去了?”
施乃安笑了笑说:“人都回来了,还问干啥?人没回来,我想问,也问不着。——告诉我,我怎么给你手里这东西发信号找你。”
佳佳说:“你直接在电话亭打电话就行,要到邮局买个电话卡。”
正说着,大哥大响了,马佳佳拿着大哥大往外跑。 施乃安嘀咕道:“这东西果然得到街上去用,现在街上也没人啊,人少的时候也能用?”
佳佳好像是没有跑到大街上去,一会儿她回来了,对施乃安说:“朋友请去吃饭。”
“在哪儿,我去接你。”
“不用了,吃完饭还要去K歌,晚了就不回来了,你写你的小说吧,早点儿睡。”
唱歌不叫唱歌,这K歌,是怎么K的?施乃安不知道。 原来K歌就是在卡拉OK唱歌,施乃安没有去过,不知道怎么K。 是白虎请佳佳吃饭,在北极熊夜总会,佳佳应了,她想去看看圈子,只是看看而已。吃完饭开始卡拉KO,就在北极熊夜总会的二楼。 灯红酒绿,霓光闪烁,舞池里,疯狂地跳,吼,扭,顶胯,拉扯,拥抱…… 这就是圈子? 佳佳坐在白虎旁边喝着红酒。 白虎对旁边的服务生说:“上两个健力宝。”
服务生拿来两个易拉罐。 白虎噗地拉开一罐给马佳佳说:“这个是熊老板特供的,非常提神,喝了赛过神仙。”
白虎打开另一罐,跟马佳佳碰一下,咕噜咕噜喝下去,马佳佳也咕噜咕噜喝下去,她觉得圈子里的人可能应该这样喝。 马佳佳觉得天地都在旋转,自己飘飘然如腾云驾雾,灯光如满天星斗,舞池里全是神男仙女,周身的骨头都酥软了,热,她脱了外衣。 白虎把她抱起来,抱到一个灯光暗红的房间,好大的床,他们在那很大很软的床上腾云驾雾。 马佳佳醒来的时候,屋里很暗,她拉开窗帘,已经是白日高照。 “大哥大”响了,白虎的声音:“兰花花,早上好,枕头下面有一千块钱,你今天先用着,楼下已经给你准备了早餐,我有事先走了,晚上见。”
马佳佳伸展一下腰身,心里说:“什么贞洁,什么爱情,生活才是第一位的,有豪华的生活,才会有浪漫的爱情。笑贫不笑娼,确实是对的。”
只是这样确实对不起施乃安,他人不错,对自己是真心的好,真正的爱,正因为如此,就不忍心瞒着他,让他戴着这顶绿帽子,是该跟他有个了断了,不可以犹豫。
马佳佳急匆匆地回家去,把房间收拾得很整洁,把施乃安的衣服都收拾归类,叠放整齐,床也铺得很漂亮,把那一千块钱放在枕头底下。 马佳佳把自己的所有的东西收拾了,胡乱装在来的时候带的那只箱子里,不想要的,都拿到院子的墙角去一把火烧了。边烧边唱:“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的火焰燃烧了我……”唱着唱着,禁不住流下泪来。 她在心里说:“你不怪我吗?你能不怪我吗?别恨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走了,留下张纸条:“我走了,不要找我,你给了我爱情,可是我已经没办法回报你。别问为什么,咱们离婚吧,约个时间去把离婚证办了,结婚证在这我儿。”
那一夜,施乃安去了向东发那里,让老板陪他喝了一夜酒。 施乃安没有忘记,托向东发给租个好点儿房子,说是有个女人要租。他没有说自己要离婚,这个有点儿丢人,才结婚几天啊。 第二天去找校长请假说:“给我开个证明,我要去离婚。”
校长问:“什么原因?”
施乃安说:“我出轨了,这不犯法。”
校长说:“不犯法,但犯规,我要考虑你还能不能当老师。”
施乃安说:“我是精神出轨,不行吗?”
校长说:“我看你是神经出轨,先看病,离婚以后再说。”
于是,离婚拖了很多天。 马佳佳打电话对施乃安说:“我们已经不可能在一起了,我和别人……你就别拖了,拖下去对谁都不好,你也不要想法子留我,不值。”
施乃安说:“明天,就明天,但你得把那一千块钱拿走,我才会签字。”
给施乃安打完电话,白虎带穿得很像一只美丽的母鸡的马佳佳去了熊罴的家。 ——法国的金丝绒地毯,意大利的牛皮沙发,比利时的镶金吊灯,大英帝国的镀金痰盂,美利坚的席梦露床。 那豪华让马佳佳变得呆傻,她半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熊罴见了现在的马佳佳一点性趣也没有了,他让佣人在客厅摆了水果,对白虎说:“你自己享用吧,我还有事。”
从熊罴那儿出来,白虎把马佳佳带到了“北极熊夜总会”,白虎说:“你就好好休息吧,吃饭到下面餐厅,晚上你就在这儿正式工作吧。”
那天晚上,马佳佳就正式地穿上北极熊夜总会的衣服,带羽毛的很像是一只鸡。当她只拿到八十块钱工资的时候,她去问领班梦丽莎:“这个钱不对吧,我一晚上接待了三个人,怎么才这么点儿钱。”
梦丽莎说:“你当这是个印钱的地方啊,别人才四十,你拿了双份。”
丽莎知道佳佳是在熊罴那个二层小楼坐了一会儿,对佳佳的敌意就莫名地淡了,她甚至有些同情佳佳。 “佳佳服装店”,早在几天前就过户给了梦丽莎,价钱嘛,马佳佳觉得不吃亏,多少还占些便宜。 梦丽莎用佳佳那个店,开了个足疗馆,白虎说没钱的人不到夜总会来,有钱人不是很多,足疗馆更好挣钱,足疗是啥意思,哈达马人都知道。 卖掉那个店,也算是马佳佳和施乃安的彻底了断吧,但当时她不是为这个,她是觉得自己已经进入了圈子,又要结识熊罴大老板,这个店实在是顾不上了,留着是个累赘,在开拓进取的道路上,她不想拖泥带水,那时候在哈达马,开拓进取是最时髦的词儿。 倒是施乃安拖泥带水,去那个店看,已经换了招牌。 他问梦丽莎,原来他写的那块牌子呢? 梦丽莎对施乃安是有几分敬慕的,让人赶快去找,到还没有来得及运走的垃圾里面找,竟然找到了。招牌没有什么损坏,施乃安要了块抹布仔细擦了擦,夹在胳肢窝下拿走了。 现在,丽莎对佳佳说:“你如果想要回你那个店,我可以让你去那里负责,你只管理,不用自己伺候顾客。”
佳佳觉得丽莎是想赶她走,她说:“我不会离开这里。”
她甚至想,将来还不一定谁领导谁呢。
每天八十块,挣得也不算少了,比两个县长的工资还要高。杨花镇的人除了佟懿裯,可能没有谁能挣这么多钱。哪天高兴了,把吴老四那五千块钱还了,佳佳不知道施乃安替她解决了欠账的事情。 吴老四突然就失踪了,突然又回来了,别人问他,他说:“出去旅游。”旅游,对于杨花镇的人来说,只是听说而已,想都不知道怎么想。
小凤仙和吴老四离婚了,这回是吴老四主动的。他们没有孩子,财产对半分,房子协商作价给了查金花,吴老四暂时就住在杨花梦山庄,以前他也常住那里的,跟一个叫牡丹的姑娘。 施乃安托向东发租房子的事,很快就办好了。 小凤仙看了很满意,除了卧室和厨房添置些东西,别的都没有动。现在买什么都不凭票了,小凤仙决定立马就搬到县城来,杨花镇那边的东西也不要了,随身衣服和贵重物品,阿牛开了小四轮给送来了。 要有的东西都搬来了,有阿牛帮着,也就一个来小时,就安顿好了。小凤仙请阿牛吃个饭,特意叫来施乃安,一来感谢他帮忙找房子,二来打听一下哪儿有方便实惠的馆子。 施乃安自然把她带到了向东发凉皮店。 施乃安说:“这应该叫酿皮店,很多人不知道酿皮子的酿是怎么写的……” 向东发说:“你快打住,我要是写成酿皮子,别人就不知道我这里是卖什么的了,还以为是卖酒的呢。”施乃安对小凤仙说:“你来了,我去了,我调到杨花镇初级中学去了。教初中跟教高中也没啥区别,工资都一样。”
施乃安闪婚闪离,成了学校师生的话题,肉体出轨也好,精神出轨也好,出轨就不好,极大影响了教师形象。 念其多年来为哈达马县教育事业作出的贡献,以及他卓越的教学才能,学校和教育局的领导研究决定,先调施乃安老师去杨花镇教学,避一避人们的唾沫星子。调令就写“为支持农村教育事业的发展,加强基层教师队伍建设,特调优秀教师施乃安去杨花镇任教。”
这调令没毛病,施乃安多次被评为县级优秀教师,是个年年都戴大红花的主。 小凤仙感动得又当着施乃安流泪了,她说:“你对那个什么佳佳也太好了,她也太不是东西了。”
施乃安说:“别说佳佳的坏话,她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她只是有点儿对不起她自己,她还小,谁小的时候都难免走些弯路。其实我对我自己更好一些,对我自己做的事情更好一些,也包括教书。”
小凤仙和阿牛都摇头,但阿牛相信,马佳佳不是坏人。 小凤仙想说什么,施乃安向她说:“下乡是我自己要求的,乡下安静,空气好,我想静静心,写点东西。”
“你为什么要到杨花镇去呢?”
小凤仙问。
向东发说:“杨花镇出美女,施老师是冲着美女去的。”小凤仙说:“我乡下的房子还没卖掉,没人住不行,要不了多久门窗都会被人给卸走,更别说里面的东西了,再过几年连房顶都得给扒走了。学校的房子很破,还不知道有没有你住的地方,施老师就住我那儿吧,什么都是现成的,我不付给你看家费,你也不用给我房租。”
施乃安也觉得这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情。 他收拾了一下东西,整整两架书,还有那块“佳佳服装店”牌匾,暂时寄存在了小凤仙那里,自己拿了几本要用的书和衣服,装了两只箱子,搭班车去了杨花镇,住进了小凤仙的屋子。 看到的施乃安的人以为他是买了这房子的新房东,有人就对他说:“这屋子闹鬼,经常半夜三更能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死得冤啊’。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看到从窗子闪出蓝光来,有人从窗子出来,窗没开,玻璃也没破,那人一身白,忽大忽小,一会儿又像纸片一样薄,一会是透明的,像一股烟,嘴里念叨着‘拿酒来,我要喝酒,我投不了胎,托不了生,我死得太惨了’,是吴老四的声音。”
施老师说:“真能扯,吴老四刚和小凤仙办了离婚,就住在杨花梦山庄,他不缺酒。”
屋子里一切都是完备的,所有的一切都被小凤仙用塑料布苫上了。施乃安揭了塑料布,放进一个纸箱,他第一次住这样整洁的屋子。厨房里有压井,打水不用出门,灶台是铸铁的,做饭就可以烧热水,冬天把阀门打开,热水就通到各个房间的暖气片去了。真是一个非常好的住处,小凤仙是个很讲究生活的人。 施乃安是不信鬼神的,但被那邻居说的,心里还是有些异样的感觉。 中午到了杨花镇,下午就去学校报到。杨花镇初级中学坐落在杨花镇的西北角上,两排土坯房,墙已多处开裂,垒了斜三角的土坯垛子顶着,房顶有些灰灰条在微风中摇曳。两排土房子中间很宽阔,那就是操场了,操场的东边,高矮疏密地长着一些榆树。 榆树的阴凉处,站着或蹲着一些男女,有的抽烟,有的嗑瓜子儿,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施乃安。 一个学生带施乃安到校长办公室。 校长起先还客气,当施乃安把调令给他看时,他顿时皱起了眉头,说:“我们这儿条件可是艰苦啊,比不了县城。”
接着就带他去看办公室,一间大房间,八个办公桌面墙一圈儿摆放着,几张桌子空着,几张桌子前有人,有的嗑瓜子,有的在聊天,大腿跷二腿。
校长指着墙角的一张破旧的学生课桌说:“施老师先在这儿委屈一下,我现在就打报告向县教育局要一张办公桌给你,他们分配人来,不给桌子哪行。放心,要不了多久就会送来的。”校长姓齐,叫齐世仁,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时候进来的,当代理校长,大家就把他叫“齐代”,后来就留在学校当校工了,再后来就被大家推举当上了校长,可是大家都习惯了,背后还是叫他“脐带”。 齐世仁喜欢在乡下招民办教师,不喜欢上面分来的国家教师,他说:“真心在这儿工作的,还是坐地户,外来户待不久,不可靠。”
他把分配来的老师叫“外来户”,这里也分来过师范毕业生,都没有待多久。 齐世仁听施乃安有地方住,先是一愣,然后说:“那好,我正为你的住宿问题发愁呢。你住哪儿呢?离学校远不?可不要影响工作。”
施乃安说:“我暂时借住查金花的房子,她搬到县上去了。”
齐世仁说:“我知道,可是,那个房子……” 施乃安说:“闹鬼,我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