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化非彼文化,此文化是个有文化的人,姓董名文化。
“校长也没有好声气”事件,让施乃安这个“外来户”更加不受杨花镇初级中学领导层的待见,“坐地户”的老师们,正式的和代课的,也都不愿意或者不敢和施乃安接近。 学生中也有传言,说施乃安是因为作风问题被下放的老师,听到传言的家长,特别是女学生的家长,叮嘱孩子躲着点儿新来的姓施的老师。 民办转公办的坐地户老师里有一个女的,叫董文化,她已经转为公办,也不用巴结校长,以利转正;她也不想当官,好像她的各方面条件,都跟当官不沾边儿。也因为董文化好像是懂文化,觉得施乃安是个有真文化的人,见到这个男人就有一种舒适的感觉,她对施乃安说:“那个小桌子太矮,弯腰弓背的,你坐我这儿吧,我给你腾出半张桌子来。”一张办公桌,董文化坐正面,施乃安坐侧面。 于是,有些人窃窃私语:“两个刚离婚的,坐一起不合适。”
贾乐好主任道:“干柴烈火,太近了容易冒烟。”
董文化火了,她直言不讳:“你倒是冒不出烟来,一肚子恶毒坏水,满脑袋男盗女娼。”
贾乐好半张着嘴,白多黑少的眼睛瞪着董文化。施乃安觉得董文化的话很给力,他抬头看看满墙的各种制度,一个《办公室工作制度》非常赫然,那上面最赫然的是:“第三条,禁止在办公室动手动脚,开下流玩笑。”
施乃安说:“还应该加上个第四条,禁止在办公室耍流氓,强奸妇女。”
大家骇然地看着施乃安,觉得他太过分,一个老师,连强奸这么敏感涉黄的词都敢直接说出口,不配当老师! 董文化说:“高,实在是高,比高家庄还高。”
施乃安问董文化:“离了?”
董文化说:“离了。”
施乃安:“这制度还应该写上,第二十五条,办公室内禁止离婚男女坐得太近,严防冒烟失火。”
董文化与施乃安相视而笑,众人哑然。 董文化要请施乃安吃饭。 施乃安说:“女士请男士好像不太对。”
董文化说:“《办公室工作制度》上又没有写‘女离婚者禁止请男离婚者吃饭’,制度上没有禁止的,就没有什么不好,再说了我是地主,该我请你。”
施乃安说:“小心窦镇长。”
董文化说:“窦砥柱喜欢‘诈金花’,不喜欢‘斗地主’。”
两人哈哈大笑。 施乃安说:“听你的。”
董文化说:“杨花梦。”
董文化约了施乃安,心想:“不会弄成一次艳遇吧。”
不由得粉腮绯红,平添几分妖冶。
下班后,施乃安随董文化来到“杨花梦酒家”,董文化推杯把盏,目送秋波,春心荡漾,娇容如花绽放。 施乃安壮年离异,工作失意,前途坎坷,更加情怀炽热,胸怀如烈酒炽热。 董文化说:“我们是一对寡妇鳏夫。”施乃安说:“不对,是死了配偶的男女才叫寡妇鳏夫。”
董文化说:“就当他们死了,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你说,寡妇鳏夫能干什么。”
施乃安说:“什么都能干。”
两人相视而笑。 施乃安把董文化送回家。 董文化说:“是你说的寡妇鳏夫什么都能干,能陪我再喝点不?”
施乃安说:“能喝点。”
两人又倒酒,再喝点儿。 董文化说:“再喝点儿,你就走不了啦。”
说完起身抱住了施乃安,吐了他一身,接着就趴在他肩上打起了呼噜。 施乃安把董文化擦干净,给她脱了鞋子和外衣,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关好门,又推一推,确认是锁了,就转向回到小凤仙的房子去,相距不远。他感觉到后面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吓出了一身冷汗来,庆幸董文化吐得好,否则自己说不定已经弄出大事来了。 施乃安回到住处,进屋赶紧扣了门,等了好一会儿,才上床睡觉。 董文化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她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但还记得自己确实是抱施乃安来着,又确认自己确实没有干那啥,心里不知是庆幸还是惋惜。 仔细想来,自己是喜欢施乃安的,可是才认识一天就跟人家约会,显得太过随便,似乎自己还主动要那啥,有些不好意思。可转而又安慰自己,毕竟什么都没干,只是说说而已,就当是开个玩笑。请新来的同事吃个饭,也并不唐突,别人也说不出什么,说什么也摆不到面儿上来。 施乃安像是给董文化的心海里投下一粒石子,溅起细微的涟漪,生活似乎有了新的内容。 于是,心境也往常开朗些,愉快地给自己做了早餐,很久没有做早餐了。 “对自己好一点。”
董文化心里说。
天空比往常更蓝一些,学校的那两排土坯房也显得清朗多了,一点儿也不讨厌。 不像杨花镇初级中学的大部分老师,董文化不讨厌学校。她的父母没有文化,才给她起这个最有文化的名字,她是女孩,父母供她上完高中,在杨花镇是第一个。董文化的没有文化的父亲,从前在杨花镇也是公认的最有头脑的人,没有整过人,也没有被人整过;没当过官,镇子里的一些大事却也都有他参与;他讲话虽然很土,但总能让很多人信服;他不富裕的,但绝不属于贫穷。 董文化没考上大学,回家务农,嫁给了李旺财。李旺财办企业,就是用凉开水加橘子精,再加上酒精,造橘子酒。 李旺财有钱,让董文化去他的企业当会计。董文化觉得他那个企业没文化,就到了有文化的地方,当了民办老师,她没想到学校越来越没文化,几乎成了最没文化的地方,成天就是做卷子、讲卷子。鼓捣卷子最多可以叫做智力游戏,不能算是文化。 旺财带董文化去杨花梦应酬,让董文化给那些什么老板唱歌助兴。董文化跑回家,再也不去那些场面。旺财发财了,基本不回家,后来在外面养了女人,再后来,董文化就主动和旺财离了婚,旺财娶了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搬到县城去住了。没人觉得李旺财娶十六岁女孩是违法犯罪,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那个时候对于结婚年龄管得不严,开个假证明是常有的事情,对于婚姻的事情,基本上是民不告官不纠。 其实,吴老四“失踪”的那天半夜,董文化看见李旺财跟吴老四在一起。后来人们说吴老四不见了,她就觉得吴老四和李旺财准干不出好事来。后来又说是发现了吴老四的尸体,她害怕了。她跟谁也没有说这件事,也没有人问她,她才不想没事找事。这件事她决意要烂在肚子里——不说,最好是不要想起这件事。 可是,吴老四回来了,跟小凤仙离了婚,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 施乃安住了小凤仙的房子,他怎么就跟小凤仙瓜葛上了呢?想起这些让董文化很烦,昨晚上就是把施乃安给办了,也没有什么不应该的,这叫先下手为强。 胡思乱想的董文化见到施乃安就有些不自然,可是,心里还是有些亲近的舒适感。 “施老师早。”文化向施乃安打招呼。
施乃安问候文化:“文化老师好。”一个民转公的男老师说:“客套上了。”
几个女代课老师露出好奇的神色。 有人说:“像学生似的,我们的学生现在都没有向老师问好的了。”
文化看见施乃安转走出办公室,走到大门外。 学生正陆续过来。 施老师向每一位同学问好。 “同学们好!”
“同学你好!”
学生们奇怪地看看施乃安,可能是因为见了陌生人。 终于有回话的了—— “老师您好!”
“老师您早!”
施乃安站在门外,一直到所有的学生都进了这栋教室的大门。 文化说:“施老师真棒!”
一群代课女老师说向施乃安伸了大拇指。 施乃安说:“我当了一会儿校长。”
他看看墙角那张破课桌,舒心地坐在文化的侧面,打开书。 文化有一种想拥抱施乃安的冲动。 教务干事送来了课表,文化接过来看了看说:“给施老师排这么多课啊。”
干事说:“能者多劳,能者多劳。”
总共不到三十个老师的学校,教务还有个干事,干事不上课,只干事,也没有什么正事可干。 下午,董文化被乡党委康书记叫去谈话。 康书记说:“听说那个施老师一来,就和你走得很近,两个人坐一张桌子了,你们还一起喝酒,半夜他送你回家。”
这又是谁在嚼舌头根子?书记竟然信这个。董文化本来想发火,可一想自己是老师,发火显得很没文化,有理也成没理了。再说康书记才来不久,对学校的情况不了解,自己应该耐心诚恳地反映问题。 文化说:“是这样的,施老师一来,脐带,不,就是齐世仁校长就故意刁难,学校明明有办公桌,他给施老师一张破课桌,还让他在墙角办公。施老师那么高的个子坐在那里弯腰弓背地备课,那课桌是小学生用的。我看不下去,就让他和我用一张桌子。”
康书记说:“校长也可能有缺点错误,但我们不能给人家贴标签,起外号,什么歧视人校长?”
董文化说:“他就是齐世仁。”
康书记:“就算他歧视人,也不能叫他歧视人校长!”
董文化说:“我就叫他齐世仁,不带校长行不?”
康书记说:“不许你叫他歧视人!”
董文化气得半天没说话。 康书记问:“你们校长叫什么名字?”
董文化不耐烦地回答:“齐世仁。”
康书记说:“你不要叫他歧视人行不行?”
董文化气呼呼地说:“你不让叫,我写给你。”
董文化上前拿过纸笔写了三个字:齐世仁。 康书记看了哈哈大笑。 董文化也笑了,说:“看你刚才凶的样子,太气人了。”
康书记好不容易止住笑问:“学校确实有办公桌吗?”
董文化说:“确实有,这学期我们都换了新的办公桌,那些换下来的办公桌都在库房里堆着呢。校长就是这样,新来的老师他都刁难,以前来的师范生没有能干下一年来的,都没多久就走了。他还把老师分成‘外来户’和‘坐地户’。我确实请施老师去吃饭了,因为我觉得施老师太委屈了,老师们也大多不太友好。我们是喝了酒,但是有人跟踪我们,这也太不好了吧。”
康书说:“看来这个齐世仁真有点儿歧视人,不过,我不能只听一面之词,所以才先把你叫来问问情况,谢谢你直率地向我反映问题,我会深入了解的。不过我还是劝你,要注意和施老师保持适当的距离,比如说两人喝酒就不太好,你们下次再想喝,可以叫上我嘛。我不是反对你们来往,我甚至不反对你们恋爱,但要注意场合和分寸。”
康书记说完,笑了,伸手跟董文化告别,说:“回去就什么也不要说了。”
董文化点点头。 很快,学校总务主任让施乃安去库房自己挑办公桌。施乃安有了一张办公桌,还九成新呢,最重要的是大,比董文化那张好多了。 那是齐校长用过的桌子。 施乃安在墙角,他把办公桌横过来,面朝门。 不多时校长就来看了,他问施乃安:“为什么要这样摆放,你非要与大家不一样吗?”
施乃安说:“我无过,不面壁。”
大家都不说话,看着齐校长,齐校长也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董文化心里说:“脐带碰到剪刀了。”
脐带就是“齐代”的谐音,齐代是齐世仁当代理校长的时候,人们对他的尊称。
施乃安拿了那张课表,去贾乐好的办公室,他把那张课表放在贾主任面前说:“这张课表还给你,我能上的课我都圈了,我就按圈的节数上,如果节次有变动,你通知我。我知道国家规定初中语文老师的最高工作量是多少节。”贾主任说:“我们不是缺老师吗,你这人怎么不讲一点儿奉献精神。”
施乃安说:“缺不缺老师不是我管的事情,我只完成我的最大工作量。”
说完转身走了。
“嘿,你牛啊,牛容易摊上事儿。”贾主任嘴里念叨着,瞪大了那双白多黑少的小眼睛。
施乃安还真的摊上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