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贯忠撩开帐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来。 小姑娘脑袋受了重伤,刚刚转醒精神不济,说了些话就有些发晃。 大夫来看,倒是必须静养,秦贯忠不敢再打扰她,此刻站在帐外,还不住向里瞧去。 秦慎跟了出来。 秦贯忠看了他一眼,试探地问了一句。 “恬恬既然已经醒了,不若将她转去旁的帐子。”
只住在秦慎的帐中,算是怎么回事? 秦贯忠这般说,秦慎默然看了他一眼,顿了一下,才低声开了口。 “我的心意,您还不明白吗?”
这话说得极慢,虽是问话,可听在秦贯忠耳中却如同直截了当的回答。 “可是,这恐怕不合规......” “您又要替她做决定吗?”
秦慎出言截断了秦贯忠的话。 秦贯忠倏忽无言。 是啊,从女儿出生,他就替她做了太多决定,如今还要再替她决定吗? 秦贯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秦慎摇头叹了口气,“您回去吧,恬恬不必您操心,倒是您自己的事情,该好生想想怎么办。”
秦慎转身离开,秦贯忠才恍惚回了神。 从真遗孤亮出身份,到大名府公主被围,眼下秦慎救下秦恬,因着她的伤势,暂时驻扎在大名府城外。 但消息却顺着风吹响天南地北,就算远在青州,秦夫人也全都知道了。 她得了消息就赶了过来。 秦贯忠这几日都守在女儿帐外,眼下女儿终于醒了,妻子却要到了。 女儿虽闯出了鬼门关,但他欺瞒妻子多年,还不知要如何。 秦贯忠回了自己的营帐,不想刚到营帐中,就听见传话,道是秦夫人来了。 秦贯忠一个激灵,急忙前去接人。 远远地,就见丫鬟扶着妻子快步而来。 “净娘......” 秦贯忠刚一靠近,秦夫人就看见了他。 因为心焦赶路而凹陷下来的脸颊之上,一双眼睛狠狠瞪着秦贯忠,那双眼中遍布血丝,又在瞬间聚起浓厚的水雾。 秦夫人咬牙切齿地瞪着丈夫,但一句话都没有同他说,猛地转了身,见到老管事秦周,急急将人叫了过来。 “恬恬、恬恬他怎么样?!”
“醒了!醒了!”
老管事给秦夫人行礼,“姑娘方才醒了,大夫们都到无事了,从鬼门关回来了。只不过这会精神不济,又睡过去了。”
话音落地,秦夫人眼泪哗哗落了下来。 她活了半辈子,无路如何都想不到,儿子不是自己的儿子,外室的女儿才是自己的亲女。 而她的好丈夫,只一味地将女儿置于危险之地。 他是忠臣,在先太子死后为保全先太子血脉拼尽全力,是良将,将这年年岁岁有海寇倭贼侵袭的青州沿海守如铁桶,但他是个满嘴谎话的丈夫,更是一个不配被儿女敬爱的父亲! 秦贯忠追着她的脚步赶过来。 “你滚远点!”
秦夫人忍不住低吼出声。 转脸又问了老管事。 “那她在哪?我去看看她。”
老管事回道,“回夫人,姑娘在大公子,不,在那位殿下营帐中养伤。”
“司谨......” 秦夫人心绪翻腾,那已经不是自己的儿子了。 但恰在此时,傅温快步而来,上前行礼。 “夫人来了,殿下请您过去。”
...... 小姑娘安静地睡在帐子里,脸色苍白如被白霜所覆,呼吸甚是轻微,若非是早间她醒来过,秦夫人还以为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她看着自己亲生的女儿,眼泪又如决定般无法停止。 可笑她最开始,还以为这是秦贯忠外室的女儿,接连的怒气吓得小姑娘连朝云轩的门都不敢出;后来她又信了秦贯忠的谎话,当她是陆晚樱和叶执臣的遗孤,彼时她还想,为何这孩子同丈夫年少时有几分相像;再后来,秦贯忠又告诉她这是先太子的女儿,她虽然疑惑,但到底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心疼这么个小姑娘,居然背负了天下百姓的希冀...... 但小姑娘根本就是那些身份,这是她自己的女儿,所有的一切不该承受的,她都承受了,而她该拥有的一切,都没能拥有。 秦夫人趴在床前颤抖着哭泣。 有人递了帕子过来,秦夫人转头看去,看到了自己养大的“儿子”。 但他已恢复了原本的身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先太子的遗孤。 秦夫人不知道该叫他什么了,看着自己养大的男孩,眸光颤动。 但青年却俯身近到了她身侧,熟悉的眉眼里是熟悉的神色。 秦夫人听见他缓声开口。 “母亲,您永远都是我的母亲。”
...... 秦恬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帐中点起了昏黄小灯,天光褪了下去,俨然已经入夜了。 隔着屏风又有人在低声说话。 这次秦恬没有当成幻觉,而那人则很快吩咐完了事情,转回到了屏风里面。 他袖间灌满了夜中的烟火气,但秦恬不知怎么,连忙闭起了眼睛。 他进到她身侧,在她床前停了下来,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秦恬紧张的完全不敢睁开眼睛,而他也没有发现什么,约莫探到她额间温度如常,指腹离开了去。 他的指尖稍稍离去,秦恬小小松了口气。 但下一息,那指腹分明的大掌,却托在了她腮边。 大大的手掌将她的半边脸庞全都托在了手中。 小姑娘整个人都绷了起来,偏偏她还在假睡,此时此刻更不能睁开眼睛。 她紧张得不行,却听见他喃喃一声。 “怎么脸有点热?”
秦恬:“......” 她也想不热来着。 可他再这样贴下去,她就不是热,而是烫了? 好在他没有再继续贴她的脸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试了试她的手。 除了脸蛋,其余温度皆是正常。 小姑娘闭着眼睛未动,也不知他得出怎样的结论,而他好似走开了。 秦恬略略疑惑,心里暗想他不会将大夫叫来了吧? 大夫多半就会发现她醒来了。 她正好琢磨着要不要醒来算了,只听他脚步又回到了她身前。 接着一缕缕清风吹拂在了她脸颊上。 “看来帐中还是太热了。”
他竟然以为她是热到了,在给她打扇。 秦恬莫名有些想笑。 只是被丝丝缕缕的清风吹着,方才那窘迫的脸蛋发热,此刻都消减了下来。 他轻摇着扇子,不疾不徐,也不慌不忙。 他不说话,只这么一直摇着扇子,不知不觉,竟过了半个时辰。 秦恬都要再次睡过去了。 他这才摸了摸她恢复正常的脸蛋,放下了扇子。 脚步声远去。 小姑娘终于松了口气。 外间更鼓响起,仔细去听,竟然三更了。 秦恬悄悄从眼角瞧了一眼,一眼看去,不想恰看到他解了腰带,长袍松垮落在肩头,他手臂微动就除了下去。 宽阔的肩背瞬间露在了夜晚的昏黄光线之中,由上到下,起起伏伏,逐渐窄瘦。 小姑娘大吃一惊,慌忙闭起了眼睛。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可是,他这么多日,真的跟她住在同一帐中。 他睡在哪? 不会睡在她这张床上吧?! 好在没有,他只又走到她床前瞧了瞧她,就转身去了另一边。 帐中还有另一张床,他睡在那处。 小姑娘脸蛋又热了起来。 自己刚才都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啊......好不知羞! 帐中的小灯被他盏盏熄灭了,只留下了她床脚的一盏,昏昏暗暗的帐里好似回到了夜空之下,安宁祥和。 但小姑娘却悄然咬了咬唇。 在他隐约可察的近距离的呼吸声中,心头微微快跳。 他说给她的话又回响在她耳边。 “不要离开我,好吗?”
* 翌日秦恬再次醒来,见到了秦夫人。 这一次再见,两人已是母女。 秦夫人眼睛肿肿的,不知昨日哭了多久,秦恬也红了眼眶。 她试着第一次叫了她另外的称呼。 “......母亲?”
秦夫人潸然泪下,从出生就被丈夫藏起来的女儿,终于又回到了她身边。 母女皆落泪,半晌才堪堪止住了眼泪。 秦夫人擦干眼泪,第一句话便是。 “恬恬缘何原谅你父亲?我是不会原谅他,我已经想好了,回去就同他和离!”
秦夫人说得坚决。 “他只顾着自己当个忠臣,他要当忠臣没有错,可怎么能欺负我们母女至此?!”
秦夫人不肯原谅秦贯忠,仿佛只有和离才能令她出口恶气。 秦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在秦夫人的坚决下,幽幽叹了口气。 小姑娘说一会话就显露疲态,秦夫人自己亦身子不好,最是怕女儿耽误了休养,不时就离开了帐中。 只是她走之前,看到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女儿,是被人抱回到床上去的。 秦夫人看着女儿和曾经的嫡子,心里冒出些奇怪的感觉。 待见了秦贯忠,下意识就问了一句。 “司谨和恬恬......?”
“孩子们的事,我们就不要管了,净娘你觉得呢?”
秦贯忠这般回应,只不过见妻子终于肯同他说话了,喜出望外。 不想这喜意只如同野地里的小火苗,蹿了一下就遇上了暴雨,倏然被浇灭殆尽。 秦夫人回了神,冷哼地瞥了他一眼,只留了一句话就转头离开。 “和离书我写好了,你我夫妻做到了尽头,早日一拍两散,再也不见了!”
秦贯忠惊愕,心下彻底慌了起来。 但秦夫人再没多看他一眼,甩袖远去。 * 这几日,秦夫人都在秦恬身边陪着。 只不过她自己身子一直都病病殃殃,惊了这场大变,也病了起来。 秦恬连忙不再让她来看自己,请她好生休歇养病,这两日才没再见到秦夫人。 暑热虽未散去,但天空渐渐有了高远之意,秋日已在门外了。 风清凉了些许,秦恬向外间多看了两眼,就有人从舆图边离开,近到她身旁。 “想不想出去晒晒太阳?”
秦恬有点想去,但她出了脑袋被撞破了以外,双腿彼时也被高而重的书架砸到,于行不良,上下床铺不是丫鬟们扶着她,就是他干脆将她抱过来抱过去。 秦恬一时就没开口,但他直接起身叫了人。 “去外间的树下置两把椅子。”
说完,俯身将小姑娘抱了起来。 饶是秦恬近来每日都被他抱起,此刻也仍是惊了一下。 而他毫无察觉任何不妥,抱着她径直走到了帐外。 秦恬看到魏游、傅温的时候,连忙将脸别了过去,可别过脸去就等于将脸埋进他怀中。 她转也不是,不转也不是。 好在置放了椅子的大树不算远,她很快就被人放了下来。 小姑娘心跳快快,见他看过来,连忙转了个话题。 “只驻扎在大名府,北边的战事怎么办?是不是皇帝又回了京城,肃正军无法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