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一年多的肃正军中公主,秦恬关心军中之事,都已经成了习惯。 秦慎看了她一眼,想到两人初见之时,她被他处置家贼吓得脸色发青,而今说起兵戈之事,一如吃饭穿衣。 他说并非是朝廷军给了肃正军过大的震慑,“相反,震慑了朝廷的反而是兵临城下的肃正军。说是朝廷,但是赵寅的朝廷,事到如今还剩下多少城池河山?”
他告诉秦恬,肃正军占据了中原大部之后,京畿同南方被分割开来,西北又各有各的主意,看起来赵寅还是坐拥天下的九五之尊,但他能驾驭的地域,完全缩成了京城及其周边的那一小片土地。 秦慎道不急,“肃正军也该在这最后一战之前,好生歇息了。”
小姑娘听得恍然,思量着点头。 秦慎不想她卸下肩头重担,养伤时还要去思量这些繁杂之事。 他岔开了话题,说起了秦贯忠和秦夫人的事情。 “......听说和离书都写好了,不知该将这封和离书,递到哪位知府的案头。”
说起来,自然应该是青州府知府陆大人的案头,但陆知府同秦贯忠,就如陆贤昭同秦慎一样,是多年的至交好友。 所以秦夫人不准备直接到陆知府处和离,还在思量到底该如何办。 但不管怎么办,秦夫人是一定要和离的。 小姑娘听了,缓缓叹了口气。 只是秦慎瞧着她的模样,聚在心间多时的问题,不禁问了出来。 “你就从没恨过父亲......还有我?”
秦贯忠将两个孩子交还的那一天,秦恬的人声就彻底改变了,原本该属于她的正常三品官嫡女的一切,都被拉出她的生活,她只能蜗居在小院中,看着头顶的四方天地长大。 秦慎问出这个问题,静静等着她的答案。 小姑娘却轻轻笑了笑,她说不知道。 “兴许是我脑袋磕坏了,不知道该不该恨了。”
她说笑一样地说着,葱郁树叶被风一吹,三五日光偷偷自树叶缝隙跳跃下来,落在她浓密的乌发之上,折射出更加耀眼的光亮。 光斑在她发间、衣襟上起舞,吸引来树丛间的蝴蝶,亦于此处翩然起舞。 小姑娘又开了口。 “也许我心里也不晓得要如何去恨这种阴差阳错吧?”
她说自己这些日,偶尔也会想到,如果真的只是在生父生母膝下长大,是怎样的情形。 “可是我有些想象不出来,却总是忍不住想到童年那安静的小院落,空地里种满了草药,我每日都拿着水瓢过去浇水,那会的‘母亲’总是跟在我身后,教我什么时节该收何种草药,用在膳食中如何调配......” “还有父亲,他来的不多,但每次回家,我跑着迎上前去,父亲都会把我高高地举起来,从怀中掏出给我带来的小玩意,摸摸我的小脑袋,问我最近又吃了什么好吃的,有没有偷偷跑出去听说书人说书......” 她说起这些,目露回忆,嘴角勾起清风拂过水面般柔和的笑意。 她笑着无奈摇头,“我总是想不出来要如何愤怒如何恨,只能想起这些还算不错的过往,所以对于父亲又或是......” 她看向秦慎,水亮的眼睛清澈如山泉,只是与他目光轻轻一碰,就连忙闪烁开来。 “反正,那些都不重要了。”
也许只有她,才会说出那些都不重要的话。 秦慎心头软塌塌的。 光影下的蝴蝶,翅膀扇合之间,缓缓停了下来,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肩头。 她歪了脑袋看去,吹了细细的小风逗弄蝴蝶,蝴蝶扑棱了翅膀,飞了一下又落了回来。 秦恬眯着眼睛笑,但是一回头,再次遇上了一直一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他不晓得看了她多久,但他只这么安静地看着她,好像可以永远看下去一样。 这不是这些天的第一次来,秦恬也说不清是第几次,她总能在某个时刻,突然发觉他静静地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就像现在。 秦恬耳朵边如同炉中的烧饼边,最是烫得厉害。 他再看一会,火苗都要烧上她全身了。 小姑娘连忙道,“我要回去了。”
她说着,试着扶起椅子站起来,她这边一动,他终于也动了动,上前按住了她的手。 “你腿伤还没好,怎么能自己走路?”
他道,“我抱你。”
秦恬对于他的灼灼目光,已经招架不住了,这个时候他再抱她,是要她整个人都热起来吗? “不用了,不用了!”
她连忙避开他的手。 秦慎微顿,瞧了一眼小姑娘,目光在她耳边一落。 “既然不让我来抱,看来想换个人。”
附近离得最近的,只有两人。 秦慎扫了那两人一眼,“你想让傅温来,还是魏游?”
傅温:“......” 魏游:“......” 前者一个激灵,迟钝的神经都令他察觉到了不妙之感,后者可比他反应快多了,直接道。 “属下忽的想起还另有事在身,先行告退了。”
人像水底落到砂石里,瞬间没了影。 傅温:“属下、属下也有事......?”
秦慎闭了闭眼,他也溜了。 开阔的树下,转瞬就只剩下秦恬和秦慎两人。 秦恬:“......” 她想说自己可以试着走路了,又不是走不得,不过是瘸一点罢了。 但话还没说出口,他就先于她开了口。 “你看,他们都不得闲,还是我来吧。”
话音落地,秦恬被长臂捞进了半空中的怀里。 属于青年的气息原本只夹在风中在她鼻尖环绕,此刻那气息,却铺天盖地地将她团团笼罩在了其中。 秦恬耳边真的着了火,完全烧起来了。 秦慎则在那红头了的小耳朵上,不禁轻笑出声。 这笑声落在秦恬耳中只觉坏极了,分明就是故意捉弄的。 秦恬忍不住捏了他的手臂,但只跟小猫挠了似得,令秦慎越发笑出了声。 乘凉的大树下距离两人的大帐并不远,不过他们刚转到了大帐前的路上,就遇到了一人。 魏云策恰从旁经过。 秦慎和秦恬都看到了他,他亦停下了脚步。 秦恬不禁有些尴尬地慌乱,想要挣扎着自己站起来,但秦慎并没有放开她。 秦慎也向魏云策看了过去。 但后者情绪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只是温润如常地笑了笑,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小姑娘瞧了一眼他的背影。 “魏先生他......” “这次我该感谢魏云策,”秦慎突然开口,“是魏云策告诉了我这一切,才算是没有耽误救了你。”
他亦向魏云策渐远的背影看去。 “他和我以前以为的他,好像不太一样了。”
...... 大帐前的这一幕,守在远处的魏游也看到了。 魏云策确实没说什么就离开了帐前,但他走到方才两位主子乘凉的大树下,脚步停顿了下来,静立在那处半晌未动。 浓郁树荫下的缕缕光线还停留在空出来的椅子和小几上,停在小姑娘肩头的蝴蝶飞起来,于椅背上轻轻掠过,又在树丛间旋绕。 魏游不禁想起大名府被围困的那天,他突然在半路遇见魏云策,当时还不敢相信,接着听到大名府跑出来报信的士兵,也下意识以为,这说不定是魏云策的计谋。 对于魏氏,对于魏氏嫡枝嫡子魏云策,魏游从来都不保有什么好态度。 他那时也一样,将魏云策拉去一旁冷声质问。 但魏云策却拨开了他的手。 “现在不是你质问我的时候,我们必须寻援兵救出公主,这不是玩笑!我也不敢拿她......” 一贯的温和儒雅的模样陡然转变,魏游彼时竟当真被他气势所震。 而他道。 “如果你不放心,大可以同我一起去找秦慎,我们不能等!”
魏游半信半疑,直接道,“大名府眼下恐怕难以回去,我可以去找公子援助,你手下还有些人,不若就留下伺机回程去救公主。”
但魏云策摇头,他说不行。 “我必得亲自去。”
魏游那会不明白他为何亲自要去,直到他在公子面前,说出了真正的遗孤身份...... 树下的光影随风而动,魏云策站在树下良久,才察觉到脚步声到了自己身后。 他一听到脚步,就晓得是谁了,眸中的出神之色顿时收回,笑了一声。 “族兄得闲了?”
但魏游没有回应他,低声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那天为什么非要亲自去寻大公子?如果彼时你想办法回到大名府,留在公主身边,如今应该会不一样吧?”
魏云策对公主如何,魏游也看出几分。 如果那时候他想尽办法到她身边,寸步不离地陪着她,想来如今结果会有所不同吧? 这,也更符合一个深得魏氏祖训教养的魏家嫡子的做派。 为达目的,用尽计算,不择手段。 魏游问出了心中疑惑。 树下静悄悄的,方才驻留的人影并不会在光影下残留,而随着日头偏向,连光影都转了方向,又一阵风吹过,光影也散了。 魏云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又跟魏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一样。 他只是轻轻一笑。 “族兄以为呢?”
魏游皱眉。 见他既然不想回答,又问了另外的问题。 “战事应该快要结束了,公主也不是公主了,你接下来要如何?”
风吹起轻薄的细布袍摆,魏云策理了理自己袖口。 他说读书人当然要把书读完。 “新皇登基之后要开恩科吧?我还尚未殿试,没有定下最后的功名,想来做新皇钦点的第一届的进士,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
这倒是,读书人原本希冀公主能带来先女皇那般的诗书盛世,如今真正的遗孤不再是公主了,待新皇登基,肯定还是要安抚天下书生的心,开恩科,选名臣。 但这时,魏云策忽的又开了口。 “你之前,不是一直在问我算计什么吗?你猜,这是不是正是我谋算的结果?”
魏游眉头挑了挑,他却垂眸笑了起来。 “新皇会不会直接点了我做他的第一位状元?肃正军同僚会不会在日后朝堂待我格外亲近?你看不起的魏氏一族是不是又要继续风光下去了?”
一连三句,问得魏游懵了一下。 他莫名想起了魏云策的表字。 魏云策,字谋先。 棋局未动,谋算先行。 魏云策轻轻笑出了声。 “我若说这些都是我早就谋算好的,族兄以为如何?”
魏游愕然。 青年瞧着他惊愕的神情,眼角眉梢都弯了起来,他以拳掩嘴,掩下这浓重的笑意。 “族兄莫怪,是谋先失礼了。”
说完,他目光自魏游脸上扫过,又在树下的椅子与蝴蝶上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抬脚离开。 魏游脑中乱得隐隐痛。 只是他没看见离开的青年,转身之后,脸上浓郁的笑意倏忽淡了下来。 细布长袍青年勾起嘴角自嘲一哂,脚步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