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厚厚肃正军中的营帐顶。 空气里热热的,帐中闷热昏暗,隐有天光自帐帘边缘逸散而出,约莫是白日,但尚且不知是何时辰。 秦恬眨了眨眼。 她想,原来人死之后,看到的景象与生前并无二致。 是她还没有被阎罗小鬼引去地狱,还是地狱也是行军打仗的营帐模样? 额头隐隐作痛,脑袋混乱起来。 她正不知所措,忽然听见了帐中另一边的人声。 帐内宽阔,隔了屏风,她看不见外间的人。 她仍旧躺着,外间的声音稳稳当当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您回内室小憩一会吧?在这般日夜劳累下去,属下恐怕......” 是傅温的声音,但话没说完就被什么打断了。 接着沉沉的男人的嗓音越过屏风传了过来。 “我不累,下去吧。”
嗓音很沉,沉沉地像寒冬腊月压在半空的鹅毛大雪。 秦恬自然知道这是谁的声音。 她的额头倏然跳着疼了一下,缓慢地半坐起了身来。 听傅温那意思,他也宿在这帐中? 那他如今是宿在她帐中?还是她睡在他帐里? 但这些问题一掠,就被她从脑海擦除出去。 他与她怎么会在同一间帐中,莫说他们早已不是兄妹,就算是,也不可能。 这一定,又是她的幻觉了。 小姑娘有些闷闷。 原来人死掉了,还是会有幻觉。 只是她都死掉了,缘何还想着他? 这思绪令她骤然有些委屈,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只是这么坐着,抿唇低了低头。 ...... 指骨突起,指腹用力捏在了眉间,秦慎神思清醒了一些。 案头摆满了大夫的药方。 七日了,先后换了八位大夫,竟没有一人能将昏迷在里间的人唤醒。 而这些大夫都认为,她这样伤了头,也许永远都只会躺在那里,永远都不会醒过来了。 思及此,难掩的痛感如尖冰扎在了心头,令人呼吸都无法顺畅起来。 秦慎望向屏风后面,脚下不由迈步走了过去。 然而刚转过屏风,他脚下一顿愣在了那里。 秦慎双眼睁大,只见小姑娘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就坐在床边,微微低着头,又在他走来时,抬头看了过来。 “恬恬?!”
他一下冲到了小姑娘身前,碰到了床前木扎,撞得床边柜咣当作响。 他冲过来时挟来的一身风,也冲的秦恬怔了一下。 她惊讶地看向他。 他身上带来的风,和他脸上的惊慌,看起来都是如此真实。 但秦恬心里却更加难过了。 真不争气,她想,明明他对她并无男女之间的爱意,偏偏她连死了都还想着他。 小姑娘难过的紧,连忙将头转了过去,迫使自己清醒一点。 可扭过头去,却还是能察觉得到他急促的呼吸。 他又叫她,“恬恬?”
小姑娘没理会这个幻觉里的人,可他忽的伸出了双手,捧住了她的脸。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捧住她脸颊的双手发颤,指腹上常年舞刀弄枪的茧子剐蹭着她。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痛的厉害?你告诉我!”
秦恬抿着嘴没有回答,但眼泪唰得从眼眶里滚落了下来。 心里酸得厉害。 她觉得自己真的完了,为什么连死掉了还这么想着他,还盼着他能将她放在心里不一样的地方。 但她知道的,他不会这般,只会冷淡地让她离开。 眼泪啪嗒啪嗒,一滴又一滴地不住落下。 秦慎见她醒过来却一言不发,只是不住地掉眼泪。 豆大的泪珠落在掌心里,秦慎整个人都慌了起来。 他慌张地用指腹替她拭掉眼泪,可小姑娘却越哭越急了。 秦慎也急了起来。 “是不是头痛的厉害?恬恬莫哭莫哭,我这就让大夫过来!”
他说着,就匆忙叫了傅温。 说话的口气,掌心的温度,还有因为慌张而急促的呼吸...... 太真实了。 这根本不是幻象! 额头上的痛感一突一突地传过来,秦恬终于想了起来。 大名府的火场里,她被书架砸到,额头磕在了椅子棱角上,彼时,她好像听见了他的喊声,似乎,还看到他从高高窜起的火焰中闯了进来...... 原来,她没有死掉,这一切都是真的! 只是她又看着慌张的青年,他已经将大夫都叫了进来。 大夫们见小姑娘不仅醒了,还坐了起来,都面露喜色,有人不禁立刻道。 “只要是醒了,那就是好了!殿下不必再担心!”
还有大夫直接问了秦恬。 “您觉得如何?头痛得厉害?”
秦恬除了那额角的伤口处有些作痛,倒也没有什么不适。 她摇摇头,“尚好。”
连她都这么说了,大夫们齐齐松了口气,都连番给他道喜,又看着他直直看向小姑娘的目光,左右示意着退了下去,给小姑娘换药方去了。 连傅温也犹豫了一下,退了下去。 呼啦来了一群人,呼啦又退了个一干二净。 如果这还不是真的,秦恬就不知道还有什么是真的了。 帐中静悄悄的,连众人带起的风都软趴趴地缓了下来。 青年只一错不错地紧紧看着小姑娘。 秦恬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她想起了方才大夫们的言语,这些大夫们,似都叫了他“殿下”。 所以,大名府先前疯传的事是真的。 自己果真只是个假公主,他才是那个真遗孤! 思及此,小姑娘再向他看去,又有不一样的感觉了。 从前她是公主的时候,他尚且不愿做她的皇夫。 如今身份翻了过来,她还不晓得生身父母是谁,又是什么样的身份,恐怕对他更是相隔千里了。 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他的用物,秦恬也明白了过来。 这恐怕不是她的帐子。 她动了动身子,想要下了床去, 她略一动,他就伸手将她拦了下来。 手掌覆在了她的手上。 他嗓音轻轻的夹带着些哑。 “要去哪?”
小姑娘半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 “我好了,没事了,回自己的营帐即可......” 话没说完,被他截下。 “这就是你的营帐。”
“可这......不是你的吗?”
青年的目光滚烫,话语落在小姑娘耳中。 “我的就是你的。”
秦恬一怔。 他这又是何意?又要忽冷忽热、若即若离了吗? 小姑娘鼻头发酸,抿着嘴别过了脸去。 从她醒来,就不肯说话,秦慎还以为她是不是她出了另外的事。 但她却能答得上大夫们的话。 然而大夫们一走,她也要走,他不许,她就扭过了头去。 秦慎明白过来。 “恬恬在怪我,那日对你的冷淡疏远。”
小姑娘在这话里,自眼角眼看了他一眼。 秦慎攥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声音轻轻,口气柔和中自带哂笑与无奈。 他叫了她,“你别走,我都说给你听,行么?”
秦恬没有拒绝,也没再要离开。 秦慎小小松了口气,他看了她一眼。 “我对你的心思,恐怕早到你全然不能想到。可能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是自你替月影穿起嫁衣叫我夫君开始,或是更早......” 那时,她还不是什么肃正军中的公主。 秦恬心下一顿。 所以那时,他对她就一时冷一时热,令她琢磨不透。 小姑娘转头瞧了他一眼,秦慎就无奈地回看了过去。 “我不该起那样的心思,但幸运的是,你也不再是秦家的孩子,你成了军中的公主。”
两人解了这兄妹的名分,让一切都变得可能起来。 秦恬眨了眨眼睛,也正是在那之后,她对他的依赖转为依恋,生出了属于她的情愫。 她默然,倒也晓得原来那一切并不都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 那后来为何又...... 她向他看过去,他读懂她的心思,告诉了她答案。 “我低估了赵寅对于遗孤必杀之心,但彼时也有所察觉。那会只觉得,肃正军早日攻下京城,你坐上这皇位,才能确保完全。而魏云策,则是能将你迅速奉上皇位的最紧要的人。如果万千读书人呼唤皇夫,那么不是我,而是他。”
秦恬一下明白了过来。 她目光落在青年如渊的深邃眼瞳上。 他忽的一笑,摇了摇头。 “不过眼下都不一样了,我如今是这个殿下了,不再需要什么至关紧要的皇夫,而你......” 秦慎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小姑娘的羽睫上,随着她羽睫的扇动,而如柔风亲吻她的面庞。 他如今是这个殿下了,是在她替他挡下了无数风刀霜剑后,回到的原位。 他低头看住了小姑娘的眼睛,室内药香弥散,在床帷内外悄然游走。 秦慎手下攥紧了小姑娘的手。 “我以后再不会推开你了,恬恬,能否不要离开......”他微顿。 “不要离开我?”
药香与他湿热而急促的呼吸一道,缠在了秦恬的鼻尖,又自上而下地漫到了她的心头。 他看着她,也等着她,再等一个走过漫长岁月的答复。 可小姑娘却没能立刻回应。 反倒是外间有了匆促的脚步声,傅温急急向里传了一声。 “秦大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