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外帘被猛然甩开,秦慎快步向外而来。 化名张守元的纪渊紧跑着追上前来。 闻他脚步,秦慎一回头看了过去。 “师父还要阻拦?!”
苦等十数年,他隐姓埋名扮做道士,将他藏在秦贯忠身边,亲自教养,有为他各处奔走,让先太子旧臣不至于散乱,直到肃正军揭竿而起,直到今日,大军打到了顺天府,打到了京师脚下。 十多年的夙愿即将得成,纪渊早就等不及了。 可青年冷厉的目光将他还要再拦的话,尽数压了回去。 他没有再说,秦慎暗暗松了口气。 这一切的真相都来的太突然了。 秦慎不是没想过,年岁一直和传闻对不上的小姑娘,会否真的不是公主? 但她已经被众人推上了那个位置,如果她不是真公主,而真公主另有其人,那么她面临的只比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更加艰难。 所以在真假公主的闹剧之后,秦慎都不敢再多想她的身份。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确实不是什么公主,这世上也根本就没有公主。 先太子的遗孤,竟是他自己。 难怪,“父亲”说他生下来就要上山修行,于是自幼在山上跟随师父长大,连“母亲”秦夫人在他下山之前,都从未见过他。 那五年山上修行的日子,是为了遮掩他的年岁吧...... 但“母亲”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还一直欣喜于个头也长得比旁的孩子高,开蒙比其他孩子都早,也早早进入鹤鸣书院,成为山长的得意门生。 而“父亲”秦贯忠,从来都没有以父亲的姿态管教过他,万事与他商议,比师父不知道慈和多少。 他年岁稍长,就跟随“父亲”常入军中,熬打身体,锤炼功夫,领兵作战。 如此一直待到肃正军揭竿而起,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肃正军中的大将军。 他才是那个先太子的遗孤,所以这天下,也必得是他自己,一寸一寸地夺回来。 秦慎对此没有异议,可师父也好,“父亲”也罢,都不敢拿未来开玩笑,他可以领兵打仗,却不能早早地就坐上那个过于耀眼的位置,早早地被赵寅知晓他的存在。 被赵寅知晓存在会怎样,那个小姑娘都替他一一尝试过了。 会被没日没夜的刺杀,会被流言蜚语掩埋,也会在此时此刻,突然被围入城中,等待她的是满是杀意的围攻...... 秦慎心口疼得发慌,绞扭抽搐。 他要点兵点将,立刻出军! 可又有一人拦住了他。 秦慎不可思议地看向魏云策,“你也要拦我?”
魏云策摇头。 “当然不是。”
秦慎疑问看过去,魏云策开口。 “既然你已知晓身份,何不直接亮出身份,令突袭大名府的皇帝自乱阵脚?届时皇帝知晓大名府里的公主不是先太子遗孤,而肃正军已至京师城下,他必然会舍大名府而急回京城,就算留下兵丁继续围剿大名府,援兵救助也容易许多!”
魏云策一口气说完,秦慎眼睛都亮了起来。 但纪渊却道不好,“若是那般,赵寅很有可能返回京城,之后肃正军再攻京城,不免难矣。”
他思量的,魏云策怎么可能想不到? 但魏云策没有反驳,也没有另行解释。 多一分把握救下被围住的小姑娘,还是让她冒着风险,继续为秦慎的帝位铺路,就在于这位日后的帝王,自己的选择了。 而秦慎,根本不需要选择。 他转头看向纪渊和秦贯忠。 “先太子殿下,一定为我,留下了遗诏吧。”
* 大名府城外。 赵寅一身明黄色甲胄,站在城外高高的山丘之上,以单筒西洋镜,向大名府遥遥看去。 “小小大名府的城墙,还能撑得了朕多久的炮轰呢?”
他冷笑,令朝廷火器营中的指挥使继续下令炮轰。 他问那只会,“那大炮可安置妥当了?”
指挥使跪地回禀,“回皇上,今日下晌就能安置妥当,届时大炮打入城中,不在话下。”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朝廷每年在火器一事上耗费无数银两,从前也不过是多造些火枪,抵挡侵袭的海寇倭贼北面胡人来犯,如今这火炮,也用在了中原的土地上。 不过在赵寅看来,这才是正途。 若是他坐不稳这皇位,又要天下火器刀枪兵将何用? 他正要告诉那指挥使,待下晌大炮安置完毕,立刻向大名府中发射。 打不开城门,他也照样令城中塌成一片废墟。 那时候,他的好侄女又苟且到何处偷生? 他正欲开口,黄显忽然慌张跑了过来。 这些日子,赵寅最为烦躁的就是下面的人,慌慌张张地跑着前来禀报。 这些禀报,十有八九都不是好事。 此刻赵寅只看见素来懂他心思的黄显也跑了过来,心下一怒。 “你也慌张,是想在朕脸前失仪?!”
黄显哪敢,他扑通跪在了地上。 “皇上,肃正军里又出现一位先太子遗孤!”
赵寅脚下一晃,“什么人?!”
黄显嗓音颤抖。 “是、是秦慎,肃正军的大将军!”
赵寅闻言冷哼一声,“怎么?他们怕朕杀了他们的公主,于是想要调虎离山?这手段未免也太过直白,以为朕真的会上当?”
但他却见黄显浑身抖得更厉害了。 “皇上,那秦慎却有先太子的亲笔遗诏啊!”
“亲笔遗诏?!”
赵寅眼睛倏然睁大。 黄显说是,“千真万确,那是先太子的笔迹,加盖了先太子的私印和太子印,肃正军将那份诏书昭告天下,此刻,秦慎率领大军直冲京城了!”
大名府外的山丘上,令人窒息的炎夏热风如烈酒猛灌入喉。 赵寅脚底晃了又晃。 “是真的?真的?”
黄显不敢直说是真的,但他也禀了皇上,“那纪渊,先太子的表兄纪渊,就是肃正军中的张守元,而张守元正是教养秦慎长大的道人、师父。”
他说完,赵寅再没问下去了。 他以为只要弄死了好侄女,肃正军就算拿下皇城,也早晚溃败下来。 毕竟群龙无首,肃正军要拥谁为帝呢? 可如今,先太子的遗孤成了秦慎。 而他为了一个假遗孤,远离京城奔袭至此,此番京城若落进了肃正军手中,他就再无回去的可能了。 赵寅愕然沉默了一时。 黄显禁不住替他急了起来。 “皇上,咱们回京吧!肃正军没那么容易攻下京城,还需得您镇守在京啊!”
这话令赵寅瞬间回了神。 “对!你说的对!朕得回京......回京!”
可万一这真是调虎离山之计怎么办? 赵寅看着远处硝烟之中的大名府,脸上的皮肉抽搐了一下。 他忽的将退下去的火器营指挥使又宣了回来。 “朕要你,无论如何,无比毁掉大名府,哪怕攻不下城,也要城中夷为平地!”
不管城中公主是真是假,他赵寅都必须要让此女死!不能再留后患了...... 那指挥使惊诧地险些抬头直视皇帝,但又生生压下了自己的惊讶。 “是,臣领命!”
...... 皇帝的大军又从此地迅速折返,大军刚走,下面的人就来禀报了那火器营的指挥使。 “大人,火炮架设妥当了。”
那架火炮,可是如今的火器营中最厉害的大炮,是无数工匠呕心沥血造出来的,满火器营,仅此一架。 从大名府城外高处,恰能射入城中。 炮火落入城中,届时是城中如何景象,不用想也知道了。 那指挥使心下有一瞬犹豫,但在皇命之下,他不敢不从。 他亦站在山丘之上,看着眼前仍在顽强抵抗的大名府。 他下了令,“射!”
火炮轰隆一声,自城外山丘上,如晴天霹雳一样,划过半空。 距离大名府城只有一里之遥处,马匹受惊立蹄,不住嘶鸣。 夜奔至此的秦慎,指尖发颤地看向了半空之中。 炮火如流星一般,飞速奔向大名府城,它无从停下地,只在空中留下滚滚烟尘,就没入了城墙之内。 那一瞬,秦慎目眦尽裂。 他耳中什么都听不到了,只看到漫天的烟尘倏然腾空。 他喃喃。 “恬恬......恬恬!”
* 四面尽是火光,惊叫高喊与痛哭哀嚎接踵而至,绵绵不绝。 “公主!公主!”
天冬和苏叶急喊着向她跑了过来。 但一连三炮之下,秦恬所在的府衙早已坍塌殆尽,四下都是断壁残垣和着了火的房栋木梁,秦恬被围困在了一片火海之中。 天冬、苏叶皆无法过来,不住地在外面呼喊。 她们在高喊着“公主”,但就在方才,炮火袭来之前的一刻,她却听到了城中疯传的说法。 肃正军在攻打京城了,领兵作战的是肃正军的银面大将军,而他,更是真正的先太子遗孤! 秦恬恍惚了起来,不知道这些说法是城外围攻的朝廷兵,故意散步令人心动乱的说辞,还是确有其事。 只是不知怎么,秦恬竟然愿意相信。 如果那位大哥是真正的遗孤,那是不是他马上就能带着肃正军攻入京城了? 战事,是不是马上就结束了? 至于她自己......从最开始起,她就只是个小县城里身份不明的小姑娘罢了。 “公主!公主!”
天冬和苏叶焦急的声音还在喊着她,天冬甚至用井水泼湿了衣裳,要闯进围困住她的火场里面来。 秦恬也正欲想办法出去。 然而又是一声炮响,火炮不知炸在了何处,但她处身的这边坍塌烧起的房屋,别震得哗啦又塌下大半。 呛人的烟尘下,天冬被撞了出去,跌向了外面。 苏叶连忙上前拉着她退到平坦之地,可坍塌了大半的房屋里,火苗窜得更高,几乎看不到公主的身影了。 “公主?!公主......” 声音被淹没在了噼啪的烧灼声中。 秦恬被压在了倒地的书架下,脑袋磕在了木椅棱角。 火苗将昏暗的坍塌室内映得光亮明灭不定。 秦恬摸了一下发痛的额头,粘稠腥气的血赫然布满了她的手间,从指缝中下滑。 头痛欲裂,而血珠却不住滴答顺着鬓角的碎发落下来。 小姑娘意识隐隐有些迷糊了,但火苗却窜到了书架上的纸张之上。干燥的书册犹如干柴烈火,火光瞬时烧到了秦恬的裙角。 她强忍着额头的痛意,将自己从书架下努力移出来。 可是她越想使力,越使不出来,反而是额头上的血珠不断滚落,染在她的衣襟之上,片片晕染开来。 血色于明灭的火光中异常刺眼,秦恬勉力将自己往外移了一寸,眼前就已晃了起来。 书架烧起来了,可那架子太重了,给公主的书架都用了最贵重的红木料,那木料重极了,她推不开了,就像她也止不住额头上砸落下来的血珠一样。 血色与火光搅在了一起,外间的呼声和哭嚎也混在了一处。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了,她知道,自己可能逃不过这一劫了,短暂的十几年的生命约莫就留在这大名府了。 但她有一点想家,不是一点,是很多。 她想回兖州的公主府,那里有千千万万投奔至肃正军中的军民百姓,就好比沈潇和沈家军的五虎将,他们历经劫难,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路,她为他们高兴; 又或者回到青州的秦家,那里有最热闹的端午,有最热血的书生,有慈爱的秦夫人和后搬来的李家兄妹,她有属于自己的新身份,能畅快地在城中耍玩; 再或者,她想回到诸城,她最初的家,那个有些寂寥的小院里去。 小院里什么都没有,但只要能种起来一片属于她的草药圃,让她守着她的药膳就很好...... 但是她回不去了,她知道,她马上就要葬身在这异乡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外面疯传的事倒也不是坏事。 她不是真的遗孤,死在这里也没关系,成千上万百姓支持的肃正军还有主,就要带领他们攻下皇城,改天换地了。 她念及此,逐渐涣散的眼前,浮现出青年高挺的身影和英俊的面庞,和面上难辨的神色。 他总是若即若离,总是冷暖不定,从前她只是他庶妹的时候,他就这般,到了如今,她以为他们有所不同以往了,他却还是这样。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小姑娘淡淡笑了起来,眼中染尽火光。 因为,她就要离开这世间了。 离开这里,也离开他。 她是谁不重要,他待她到底是怎样的心意也不重要,这一切都会被火烧尽,掩藏在废墟之下,深埋在土地之间。 痛意都从额上消散了下去,小姑娘靠在椅子旁闭起了眼睛。 “恬恬?!恬恬!”
秦恬怔了一下,沙哑的嗓音异常的熟悉,就好像那个人真的来到了她身边一样。 可她没把眼睛睁开。 他怎么会来呢?若他是真遗孤,攻下京城,他就可以登极了,此刻来大名府做什么呢? 但嘶哑的喊声又响了起来。 “恬恬!你在哪?!回应我!”
那声音真切极了,小姑娘禁不住睁开了眼睛。 但满目火光,她根本看不到外面的人,房中只有火烧着木料噼噼啪啪的声响。 她忽然有些同自己生气。 为什么临死之前,脑子里还会出现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她与他而言,最多最多,只是个有些亲近的妹妹而已。 他应该也从没有喜欢过她,从来都没有。 那些她与他之间,令她脸红心跳的一切,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觉而已。 “醒醒......”她想劝自己清醒一点,但又觉得也不必清醒了,因为她就要死掉了。 “只要......脑袋里安静点,就好了。”
她把眼睛又闭了起来,逐渐不支的力气令她思绪完全散了开来。 可这时,眼帘之上突然出现一片天光。 天光照得她再次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视线之上,白亮的天光之下,高挺如山岳的身形拨开火光闯了进来。 这一幕是如此的真实,就好像真的发生在她脸前一样。 他甚至冒着火直奔到了她脸前,嗓音哑的几乎夹带着慌张哽咽。 “恬恬......恬恬!”
他叫着她的乳名。 如此真实。 但小姑娘却再不相信了。 她轻轻一笑,在她以为的不可能发生的幻象中,彻底失去了所有意识,闭起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