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恬原本的想法,只是趁着这一日的空闲,去前线看他一眼,身边带三五侍卫即可,可一早起身后却发现那位魏先生也等在了门前。 “臣必得确保公主的安危,哪怕只是一人一骑随行在后即可。”
他把话说到这么份上,秦恬若是拒绝,不免显得太过恣意任性,她从来都不是任性的人,只好应了下来。 而魏云策确实也没有另外的耽搁,同她一道去了前线。 前些日,朝廷反攻济南无果之后,这几日都没有战事。 既然没有,那么他缘何昨日去了济南,又立刻离开呢? 秦恬寻到了秦慎营帐中,可惜他没在,只见到了傅温。 傅温见公主竟然乔装打扮亲自前来,吓了一大跳。 “属下这就去寻将军回来!”
* 秦慎悄然去了济南府与北面河间府的边界。 肃正军占领济南府之后,朝廷军退出了山动,驻扎在河间府。河间距离京城已经不远了,若是肃正军再继续北上攻下河间府,那么兵临京师城下,已在日程之上。 也正因如此,皇帝御驾亲征之后,就将大军压在了河间府,务必压住肃正军北上的步伐。 秦慎此番也只能悄悄探一探两军边界,想要攻下河间府,尚需时日。 他刚自边界回来,打马返回营地,就见傅温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 “公子,”他张口要说,又怕泄露出去,只能再向公子身边靠近一些再开口。 他这怪异模样,瞧得秦慎挑了眉。 “到底何事?”
傅温连忙附在秦慎耳畔。 “公主来了,此刻就在公子营帐中。”
秦慎愣了一下。 此刻日头还未升至午间,她这个时候就到了他的营帐,可见是今日一早天刚亮的时候就自济南城而来。那么,是昨日就安排好要来的? 秦慎心里揣着说不出的滋味,返回了营地。 远远地就看见了站在他主帐前的魏游,魏游远远同他行礼,待秦慎走近了,便道。 “公子,公主就在帐中。”
秦慎一路快马返回,到了帐前,脚步反而迟疑了起来。 他想了想,还是撩了帘子进了帐中。 他刚一步走进去,就只觉一阵温风扑面,小姑娘穿了一身寻常兵将的衣裳,快步向他跑了过来。 束成男子的发髻微有些散,碎发被汗水顺成了一缕一缕,又随着她的跑动而飞散起来。 秦慎心头亦在那脚步声中快跳。 小姑娘却没想这么多。 她一口气跑到了他面前,想要一步跨到他身前最近的地方,但还是与他隔着两步之处生生停了下来。 就算她晓得,他如今对她是不太一样的,但她总也要矜持一些才好。 小姑娘脸颊微热,停在他身前两步处,抬头向他打量了过去。 但相比她的小小激动,青年的神色却并未露出什么喜意,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秦恬眨了眨眼,抿嘴笑了一声。 “大哥?难道没认出我来吗?”
秦慎当然认出来了,但昨日在济南城四方楼下听得那些,也是这些日子一来听到的话,这些话灌进他耳中,封住他的口舌。 秦慎张了张口,又顿住,他心下沉了沉。 “公主怎么突然过来了?前线并不安全,公主应该在济南城里才是。”
小姑娘听到他这话,细长的眉头挑了挑。 “那你为何去了济南,又悄无声息地折返了回来?”
她知道他去了?所以才来寻他? 秦慎看过去,见小姑娘歪了歪头,似乎对于他的反应极为不满。 “我看到你和傅温了,但只看到了背影。”
她的嗓音轻轻的,她在陈述,也在疑问,疑问他为何去了又悄然离开。 秦慎沉默了下来。 临时搭起的帐中,尚存着炎炎烈日炙烤下的大地,火烧般的味道。 灼烧的味道与逐渐升起的日头并齐,令帐中的沉默渗透着不安的气息。 恰在此时,秦慎听见了帐外的人声。 “公主同大将军在帐中说话,魏先生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傅温的声音响在帐外门前。 他拦住了要进来的人,那人嗓音温和的笑了一笑。 “既然如此,这壶茶水就请傅侍卫送进去吧,烦请傅侍卫叮嘱公主多喝些水,天越发热了,下晌赶路回去我只怕公主会中暑。”
他说完,放下了什么,脚步渐远了去。 他没有进来,但每一个字都如同亲口说在了秦慎的耳边。 秦慎抿了抿嘴,看见身前的小姑娘仍旧盯着他,好在寻求方才那个疑惑的答案。 “公主先喝杯茶水,免得暑热......” 话没说完,被打断了去。 “然后呢?”
她突然问了过来。 “让我喝完茶就离开吗?”
秦慎的话说不下去了。 但是这些日子一来,所有人说在他耳边的话又冒了出来。 女皇、皇夫,和皇帝赵寅御驾亲征之下,向着肃正军反应而来的大浪。 秦慎蓦然有些想笑。 如果魏云策,是她一统江山、改天换地的不二之臣,是千万读书人期待的女皇皇夫,那么他秦慎该如何? 是不是连上天都晓得他不会背叛,永远都不会,所以才将选择摆在他面前。 如果这个江山是他的,他不会屈于这种选择。 可先太子的遗孤是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她面临的不是进一步称帝和退一步回到坊间百姓之中,而是生与死。 她和赵寅之间,注定只有一人能登极宝座,能活在世间。 秦慎该如何? 似乎都不必选择了。 他只能继续替她尽快打完这个天下,在她登上万人之上的位置之后,或许她可以自如地做个选择。 而不是当下在这浪涛翻天的不定时局之中。 秦慎说是的,压下心头的重重绞痛。 “是,公主喝完茶,就快快回去吧。”
客气而疏离至极。 可她却突然向前迈了一步,她就站在距他最近的地方,抓住了他此刻冰冷的手。 她的主动,是第一次。 秦慎心头颤了一下。 她忽然叫了他的名与字。 “秦司谨。”
那是她从未有过的叫法。 秦慎不禁看过去,看到小姑娘眼中尽是慌乱。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她水亮的眼眸中蒙上了一层细密的雾。 秦慎只想此刻将她拥进怀里。 可是她的江山还需要魏云策,需要仰望着这位年轻会元的万千读书人。 秦慎立着没有动。 缓慢地将手从她温热而柔软的手心里抽了出来。 “恕我无法接驾,公主早早返回吧。”
不知是不是连上天都以为这才是最好的安排,营中竟然响起了战号,那是敌军来犯的号声。 秦慎浑身紧绷了起来,声音亦不可控制地沉入谷底。 “不可再留,快走!”
号声一遍遍催人,秦慎目光从她身上收了回来,转身大步出帐应战。 整个肃正军前线大营的人都动了起来。 秦恬看着瞬间空荡的大将军营帐还有些发怔。 但魏云策和魏游前后进了帐中。 “公主不可再在此地停留,刀剑无眼,公主要立刻离开!”
她是成千上万想要改天换地的百姓的依仗,是流血流汗也要拼尽全力的战士的希望,谁都可以死,先太子遗孤不可以死。 秦恬被众人护着,飞快离开了开了战的营地。 一路飞奔直到距离济南城不远的林中,烈日炙烤下的马匹和人都受不住了。 战号战鼓之声早就远去,林中静谧无声。 魏游将公主的车马停在浓密的树荫之下,着人守好周边。 魏云策将水囊取了下来,看向坐在大石上一直低着头异常沉默的小姑娘,将水囊里的水倒出来,轻步走到她身前,单膝跪在她身前,将水杯双手奉至她脸前。 “喝点水。”
她好像没听见,垂着眼眸仍旧那样坐着,但魏云策去看见了她半垂的眼帘下,泛红的眼眶。 下一息,有眼泪不经意掉了下来。 啪嗒一下落在了魏云策蜷曲的指骨之上。 他放下茶盅,拿出一方白帕,想要给她,却见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一样,于是他干脆抬起手,拿着帕子轻轻拭在小姑娘眼下。 仿佛在触碰一尊稀世罕见的白玉雕像,小心翼翼之际。 魏游立在一边,方才看到魏云策单膝跪在公主身前就已皱了眉,但公主并无反应,他也不好说什么,可眼下却是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 浓密的树荫之下。 秦恬倏然回了神。 她抬眼看到了单膝跪在她脸前的魏云策,看到了他手上的帕子已到了她鼻尖。 她下意识别开了头去。 魏云策顿了一下,但对于如此直白的拒绝,似乎并无半分不快。 他仍旧神色温和,收回了自己的帕子。 “公主饮些茶水吧。”
秦恬点了点头。 魏云策这才站起了身来,退到了一旁。 魏游停下了脚步,看着公主低沉无言的样子,暗暗叹了口气,但他又看向了魏云策,皱紧了眉头。 ...... 自此林间返回到济南城,只许半个时辰的工夫。 魏游终于将公主送回到了济南城中下榻的水榭别院,才松了口气。 恰好前线也来了消息。 此番朝廷军的进攻只是试探扰乱,并未有大局进犯,肃正军也无有伤亡,倒是大将军秦慎不欲再等下去了,已下令反攻北面的河间府,就从今夜开始。 整个济南府也因此进入开战的情形,公主也不便再此过多停留。 魏云策看着低沉至极点的小姑娘,安排了车马明日护送公主启程,先返回兖州城暂歇上几日,再继续之前各城的出巡。 他下榻的别院,就在公主别院的北侧跨院之中。 魏云策见公主吃过了饭,就自后花园返回了自己的下榻处。 不想刚走到一半,就见月色下有人影抱臂立在近旁的桃林中。林中有一叶小池映着天上明月,被夜风一吹,明月起了涟漪,伴着嘹亮的蛙鸣,寂静的夜都躁动了几分。 “此地像不像咱们祠堂后面的桃林?”
魏云策走过去,笑着问了一句。 月光照着魏游半边冷峻的脸庞,温热的夏夜也未能替他柔和了神色。 他没有理会魏云策的问话,只是冷哼了一声。 “你在公主身边,到底想要如何?”
公主最亲近的人,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是大将军秦慎,可如今,旁人或许不知道,但魏游晓得,公子主动疏远了公主,而亲眼看到这一幕的魏云策,则似有更进一步的意图。 但魏云策也同样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你离开魏氏一族是为什么?”
魏游不耐皱眉,瞥向了他。 “自然是因为你们魏氏那令人不耻的族规族义,一个连倭寇都能交易,连自己的族人都可以随便牺牲的世族,就算荣华富贵千万代,也不过是裹在锦衣下的肮脏血脉而已。”
他直言,“我当然要离开。”
这话几乎是说到了作为一族嫡枝嫡子的魏云策的脸上。 可魏云策神情并无半分愠怒,反而温声道。 “你既然是如此作想,又怎么能看不懂我的所作所为。我说过的,我只是想换个一心一意的活法罢了......” 话没说完,就被魏游打断了去。 “可你魏云策,果真是一心一意的人?”
魏游直接冷笑出声,他看向魏云策。 “你敢发誓,你如今没再算计过公主吗?!”
若是没有算计过,外面那些读书人口中不断提及的女皇、皇夫的话,又是怎么久久不停? 魏游冷声质问,魏云策低头勾起了嘴角。 他没有否认,却迎上魏游的目光,道。 “但我也说过,我魏云策,不可能再做伤害她的事,此生都不会。”
然而魏游却摇着头,眸中鄙夷之色尽然露出。 “可是,公主眼下就在失魂落魄,就在伤心难过。你又怎么说呢?”
公子和公主有今日,魏云策就没在其中使过他万事谋算在先的手段吗? 魏游摇头不断,见魏云策默了一默,他越发目露鄙夷。 “魏云策,你这样的人,永远都不可能有一心一意的活法,也不可能有一心一意之人。”
他说完,再不想多看这位同族兄弟一眼,转身离开了去。 他只留了一句话。 “你最好,不要再算计公主,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警告。不然,我会告诉所有人。”
他走了,魏云策在这最后一次的警告中,无声地笑了笑。 月光勾勒出他俊美儒雅的侧脸。 他闭起了眼睛,又睁开了来。 月光将他的眼眸照亮。 他已经走了很多错路,如果连这点谋算都不再有,他曾经走过的错路又怎么返回,做错的事情又怎么弥补? 人生在世,有时候总是需要一些手段罢了。 他不会再伤害她,也是真的。 * 京畿,保定府。 朝廷兵在皇帝赵寅的麾下,起了反攻济南的势头。 皇帝御驾亲征,怎么能一味地缩头守城,那要被天下人嗤笑了,所以朝廷要反攻肃正军,从拿回济南府开始。 但令赵寅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只是下令河间府的官兵,不断骚扰、试探肃正军在济南前线的兵将,探一探那位肃正军大将秦慎的意思,然而细微的火星就骤然引起窜天的火光。 肃正军非但没有紧张退缩,反而撑着朝廷试探之势,集合兵力,突然猛攻河间府。 速度之快,势头之猛,都令人始料未及。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那肃正军大将军秦慎身先士卒,扬鞭打马跃在最前,亲自率兵攻城厮杀。短短五日的工夫,河间府靠南的几个州县全都沦陷了。 又五日,河间府城被占,肃正军大旗飘扬在了城楼之上。 “那个秦慎秦司谨是不要命的打发!他连着几日冲在战场上,不眠不休,肃正军的兵将有他在前,也都像发了疯一样不住攻城,河间府真的受不住了!”
河间府受不住,下一步就要入京了。 原本在御驾亲征之后,朝廷军重振的旗鼓,此刻纷纷倒落了下去。 连黄显都怕了起来,小声在赵寅耳边。 “皇上,要不皇上还是回京吧!莫要让宵小攻下了京城!”
若是连京城都失守,赵寅这皇帝就算完全做到了尽头。 可他堂堂九五之尊,御驾亲征未能收复失地,反而被反军逼退回了京城,这让他颜面何在? 那样的话,就算守住了京城,天下也会倒戈,京城终究还是会失守。 赵寅浑身都像被虫子爬满撕咬,血液躁动不安,耳边又想起了先太子死前,轻蔑地看着他时说出的话。 “赵寅,孤只还有一句话送给你。至仁至义,尚不能令四方归心;不仁不义,只会被天下所弃。”
如今,十多年过去,他要被天下所弃了吗? 这岂不正应了他那好兄长的话?! “不!不行!“赵寅忽的站了起来。 黄显被他吓了一大跳,去听见皇上忽然问了一声。 “朕的好侄女在哪?!”
黄显连忙回道,“皇上,那位公主尚在兖州。”
赵寅走到了舆图旁边。 “不是说效仿朕御驾亲征,在各处出巡吗?”
“原本是出巡,但济南和河间府开战之后,她就躲回兖州了。”
他这么说,见皇上眉头紧皱,烦躁地道了一句。 “可缩得够紧的!”
但黄显忽然想起了另外的听闻。 “皇上莫急,奴才倒也听说,那位公主的出巡仍在继续,好似要去西面的大名府了,约莫就在这几日了。”
“当真?!”
“奴才不敢说谎,肃正军中是这个意思......” 黄显不知皇上问这个做什么,可去见皇上的指尖,一下一下地点在了舆图纸上。 他看过去,那指尖所点,正是距离此不远的大名府。 “大名府,大名府......” 皇上忽的一笑,黄显只见他脸上方才的躁怒不安瞬间抛去了九天。 他听见皇上的笑声。 “这可真是个好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