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大营。 秦慎刚自大营外练兵之地返回,这边到了营帐门口,就见到傅温自兖州回来了。 他眼中凝了光亮,叫了傅温进帐中说话。 烈阳炙烤着大地,连地面上的空气都扭曲了起来。秦慎进了帐子就用井水洗了把脸,这才堪堪觉得清爽了些许。 “公主如何了?”
他用面巾擦了脸,问了一句。 傅温连道公主的事皆进展顺利,他说着,见自己公子浑身还冒着残留的暑气,连忙戏怀中拿出了秦恬给他的药膳方子。 “公主听闻您着了暑气,特特让属下将这方子拿来,用这方子上的药膳消暑。”
他递过来,小姑娘娟秀的字迹就现在了秦慎面前,明明还没用到方子里的消暑药膳,秦慎身上的暑热就消散了一半。 他手上还有没擦净的水,就让傅温将方子放到了书案上,“用镇纸压着,别被风吹走了。”
他吩咐了一声,又道。 “怎么还同公主提及了此事?”
嗓音越发柔和,傅温回道只是顺嘴一提,“倒是公主晓得咱们众多将士都中暑的事情,所以斟酌了此方,不日就要推行开来。”
这话听得秦慎抬了抬眼睛,眸色完全和软了下来。 “如此甚好。”
公主体系将士,百姓才更爱戴公主。 这都是她的子民,她的江山,只有她更受到天下的爱戴,她站在众人之巅才更稳固。 他将擦过手和脸的巾子放到了一旁,坐在书案前的交椅上,才又问起公主今次在兖州出巡的详情。 “......可有人闹事?下面的商人、读书人和寻常百姓都是如何态度?”
他问得详细,傅温自然也回答的详细,于是将自己看到听到的,一五一十都说了来。 他先前说气势如何,商人百姓如何,公子都只是含笑点头,但说到了读书人如何,尤其说到在那个书生口中听到的言语时,傅温看到公子神色有些怔忪,他没再点头含笑,只是在沉默半晌后,道了句。 “知道了。”
眼见着公子情绪变了一变,傅温不由道。 “公子莫听那些人胡言乱语,说起来,这其实是对公主的不敬!难道公主的皇夫还非魏云策不成了?”
傅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同公子说了这么一句话。 但他说完,却见公子沉吟了一下。 蒸笼一般的营帐里,公子冷清的嗓音似被高热的蒸气所压,带着暗淡地喑哑。 “如果魏云策能令公主的天下更稳固,那么旁人随便怎么传言都可以。甚至......” 秦慎没有说下去,傅温见公子摆了手。 “好了,你也累了,下去吧。”
傅温抬眼看了公子两眼,只在他脸上见到了疲累,傅温不敢再多言了,低头退了下去。 帐外烈阳放肆宣泄,帐内于昏暗处悄声蒸腾。 * 又过了半月,朝廷集结的兵马就绪,皇帝赵寅正式跨出了京城。 十多年前赵寅些大军围困京城,登基为帝之后,再没有出过京了,甚至连出宫次数都寥寥无几。 但十多年后的今日,赵寅再次携大军出京,御驾南下,直奔肃正军而来。 整个天朝好似在烈阳暑热下沸腾的池水,秦恬亦不能闲散应对,半月工夫便连续出巡了三座城。 今日是第四座,也是肃正军最北端的重要府城,济南城。 济南城在攻下之后,肃正军又继续向北扩充了一州两县的领地,如今秦慎还在最北面县城里驻扎大军。 北边的济南也全然不下暑热,反而比之南面的兖州等地,更加令人难耐。 但秦恬已经有许多日子没见到过那位大哥了,今次到了济南城,她早几日就想让魏游着人给他传话,但思及前线与皇帝御驾亲征的兵将作战,秦恬只能将自己的小心思压了下去,以大局为重。 公主出巡这么大的阵仗,他不可能不知道,若是他得闲,他一定会来。 若是不得闲,她也晓得他的为难之处。 秦恬没有扰他,但在心里不免还是涌起些许希冀。 但第一日到了济南,接驾的人中秦恬一个个亲自瞧了一遍,并没有见到他。 小姑娘眼眸微微垂了垂。 魏云策站在她身侧,见到那合落而下的羽睫,他轻声叫了她。 “此番济南这边给公主安排了一处水榭庭院,约莫十分清凉,公主不若早些去歇息吧。”
他说起这些事,秦恬回了神。 后日要在济南城巡游,接着就要去下一座城了,秦恬连日赶路,只得寻机会就早早歇息。 “好。”
秦恬应了一声,同济南城众人寒暄了两句,就去了那水榭庭院。 至于那位大哥,她想如果他有空闲,一定会来的。 但第二日,秦恬也没有在济南城见到他,反倒是听闻,她到了济南。朝廷对肃正军在济南的兵将主动出击,但秦慎亦早有准备,朝廷的兵马锐意而来,狼狈退去。 这一战,并没有扰乱公主在济南城的出巡,反而令翌日出巡的声势越发浩大。 彼时,公主坐在车辇之上,道路两侧的小巷子里拥满了人,随着车辇的靠近,浪涛似得跪拜叩首,完全不惧烈日骄阳,人心的热潮堪比炎夏热浪。 秦慎同傅温轻骑赶到的时候,公主刚到了府衙大街上的四方楼上。 这四方楼高阔气派,楼前前道路开阔,公主出巡的落脚地选在此处,比城楼更稳妥,也更贴近百姓。 傅温紧随着公子,与一众百姓一道,挤在了四方楼下。 人挤着人越发闷热,傅温不禁在低声问了自家公子。 “您好不容易抽些闲暇来了,缘何不上四方楼上,公主也必然等着您。”
但他却见公子摇了摇头。 “此时就不要给公主添乱了,在下面也一样。”
但下面又挤又吵,傅温正想弄一把扇子来,给公子扇扇风,一转头,就见两个书生模样的人,一人一把折扇,一面扇风一面看着四方楼上说话。 “......是魏会元吧?你没看错吧?”
他身边的人说没有,快扇了两下风,“我自方才的路口就一直跟过来,看得一清二楚。我秋闱那会就见过魏会元两回,记得清楚的很,放在公主车辇近旁,他就一直紧随着公主!”
他身边的书生啧了一声,“公主近身的待遇,那就如同皇帝近臣啊,难怪他止步会元,没有殿试,咱们怎么就没有这样的眼力谋略?”
“也不只是眼力谋略吧,你想公主原先就潜在青州,魏氏又是青州大族,魏云策还不早就知道了,说起来,搞不好是同公主一起长大的,他自然要追随公主。而公主待他,你猜......” 一旁听着两人聒噪的傅温都不耐烦了起来,偏众人都挤在一起离得极近,他们这番话,也稳稳地落在了他身边的公子耳中。 公子什么都没说,薄唇微抿。 好在那聒噪书生也没再说下去,反而扇子啪地一合,朝着四方楼上道,“人来了!公主现身了!”
说话间,楼下拥挤人群中的吵闹声消停了下来,众人皆抬头向上看去,只见三楼临街的栏杆前,身着明黄色裙裳的公主缓步走了过来。 四下一静,无人再出一声。 众人纷纷行礼,细纱遮住半面的公主抬手勉礼。 风吹得她眼下的白净细纱漂浮了起来,隐隐可见白纱下的小巧下巴。 多时不见,小姑娘似又长高了,抽条的身形将公主的华服挑得更加合身,眼眸里没了从前的紧张怯怯,替换而来的是高贵从容。 秦慎在拥挤的人群里向上仰望着,眸中溢出星星点点又串联成河的柔色。 她并没有看见他,而是如常地开口,说着公主该说的话。 只是她一段话说完,身后便有一人走了上来。 秦慎看去,看到那人熟悉的脸后,也听到了身边两个书生的声音。 “快看,魏会元!”
“真的是他啊!果真与公主殿下形影不离!”
这话一出,傅温就恨不能捂了两人的嘴,偏偏那两人毫无所觉。 “我就说魏会元一定在,你不知道,眼下全天下的读书人都盯着他!京城的皇帝对咱们读书人不过寻常而已,甚至只当文臣是家臣奴才,全然没有礼遇看重,哪里似女皇在位的时候,那会的读书人,再是十年寒窗也有了盼头。这多半归功于那位状元皇夫!若是今朝,魏云策能成为公主身前第一人,咱们的好日子就真的来了!”
他说着,还道,“我今日回去就去写信,告诉那些亲眼见到的同窗旧友,我可是亲眼见到公主和魏会元形影不离了,他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还不快快涌入肃正军中?!”
这人这么说,他身旁的另一书生也道。 “皇帝御驾亲征不是小事,得更多人支持肃正军才行,咱们读书人没什么本事,一支笔杆走天下,我回去也写信给从前的旧友!务必不能让肃正军被朝廷压下去!”
说话间,又有几个书生也加入了他们的话,众人都热血沸腾,都要呼朋唤友地为肃正军添砖加瓦。 这是天大的好事,但傅温却听得一颗心不是滋味。 “公子,”他不禁叫了秦慎,“咱们别在此处了,去四方楼上吧,想来公主出巡也快结束了。”
以前魏云策没来的时候,陪在公主身边的,从来都是公子。 今日公子也该大大方方地,登上四方楼才是。 可他这么说了,秦慎却摇了摇头。 “算了。”
“算了?”
傅温疑惑起来,“您不去四方楼上见公主了吗?您......” 话没说完,他见公子已从四方楼上收回了目光,转了身。 “回大营去吧。”
傅温讶然失语。 * 四方楼上。 秦恬第三日也没有见到那位大哥,料想他无法自前线脱身,她也只能暗暗在心里盼着,第四日,她在济南的最后一日,他能得闲。 她如常出巡,在四方楼上面见城中百姓军民,可目光向下一落,却忽的从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英俊面庞。 小姑娘眼睛都睁大了,但她当着成千上万百姓的面,她只能压着心头的欢喜。 他果真来了。 可下一瞬,他却忽然转过了身去。 傅温上前似乎跟他说了几句什么,可他摇了摇头,接着抬脚向人群外走了出去。 秦恬讶然,只能隔着人群看着他离开。 直到公主与军民的见面结束,秦恬从高高的四方楼上下来,她才立刻问了魏游。 “大将军过来了吗?”
魏游说没有,“属下没有听到公子的传信。”
秦恬却道不是,“我方才看见他了,他应该是悄声来的,身边只带了傅温。他兴许不便直接出现在四方楼,你快去找找,请公子到我下榻的水榭别院来。”
她连声吩咐了魏游,催促着魏游找人去了。 魏云策过来的时候,见她正让常子也去下榻别院问一问,但算了算时间,干脆道。 “今日时候不早了,我直接回别院好了。”
然而待她回到别院,左右焦急等了一个时辰,天都黑了下来,却还没有见到任何人。 魏游口干舌燥地赶了回来。 “公主。”
“没找到人吗?”
秦恬惊讶地看着魏游身后空无一人。 魏游说没有,但打听到了消息。 “公子确实来过城中,只是早些时候就走了,约莫是回大营去了。”
“走了?”
秦恬愣了一下,她皱眉,“是前线又有战事了?”
但魏游摇头。 “属下没有听闻前线有战事,附近几城都并无战事。”
话音落地,秦恬倏然沉默了下来。 魏云策在此时上前一步,魏游见他过来就皱了眉头,但魏云策并无所觉,同秦恬道。 “司谨兴许是在军中另有安排,顺路从济南城路过而已,公主还是好生歇息,后日该离开济南了。”
就只是顺路吗?多停留一时半会的时间都没有吗? 秦恬默然,突然叫了魏游一声。 “你去准备一下,我明日一早轻车去一趟前线大营。”
这话一出,魏云策就几不可察地飞快挑了挑眉。 “公主只有明日一日歇息的时间,果真要出行吗?”
话音落地,秦恬看了他一眼。 这些日子以来,她听多了好些关于女皇和皇夫的说法,但这位魏先生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恰的作为,秦恬晓得他确实在尽心尽力替自己谋划,便也没有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她低声解释了一句。 “反正是歇息的一日,我去趟前线,正好一日打个来回,也不打紧吧?”
小姑娘直接问了过来,“魏先生觉得呢?”
魏云策听见这句问话,低头向她看去,目光在她一脸正色的面上落了落,他淡淡笑了笑。 “自然不打紧,公主若是想去,就去吧。”
得了这个答案,秦恬心下一松,转身就去吩咐魏游安排。 只是在她身后,有人笑意淡了几分,目光静默地在她身上停留了半晌,才缓慢移开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