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府。 公子自济南回来之后,便在公主府中没再出来,公主出巡一事也暂且停下了脚步。 肃正军与朝廷军在多处开战,战事紧急,公主一时不出行也没有什么异常。 反倒是彻底进入了难耐的酷暑,多亏得公主推恩开来的消暑汤食物,才能令肃正军将士乃是寻常百姓,在烈阳下尚得周全。 不少人都在傍晚日落之后,到公主府前跪拜叩谢,即便公主府的大门始终未有敞开,前来谢恩的百姓也没有减少。 相较于皇帝赵寅的贪婪无道,公主的贤名遍布开来。 只不过秦恬在公主府中,只低头研究食谱药膳,对于外面的事情全无留意。 直到肃正军攻占下了河间府的消息传过来,整个公主府里的人都奔走相告起来,秦恬自书案上抬起头来。 孙文敬同秦贯忠和张守元一道前来报信,这是天大的喜讯,孙文敬满面红光地禀明公主。 “咱们大将军今次又立一大功,这次可是亲自上阵杀敌,麾下将士士气大增,一举攻下了河间府,大军压到了顺天府境外,接下来,就只剩下京城了!”
秦恬怔怔,孙文敬还以为公主惊到了,另要解释一番,却听见公主低声问了一句。 “他......亲自上阵杀敌?”
孙文敬连道是,“大将军打的就是惊险的快仗,连着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领兵上阵作战,这才将河间府拿了下来。”
几天几夜,不眠不休。 秦恬越发脑中混乱了。 为什么呢?他又对她疏远起来,又令她摸不到头脑起来,却给她打仗,卖命地攻城略地。 或许,他只是想告诉她。 他秦司谨,只是公主的臣工将领,仅此而已? 秦恬陷入了沉默之中。 孙文敬不解公主的反应,秦贯忠亦瞧了瞧公主,试着问。 “殿下贵体不适?”
张守元在旁道,“是不是殿下也中了暑?”
但他笑道,“不过前线的战事不必公主操心。贫道和秦指挥使今日就要启程前往河间府,助力大将军继续北上,一举拿下京师!”
他也似孙文敬一般喜上眉梢。 这天下这山河,都是为先太子遗孤、为她这个公主打下的。 秦恬没有理由还不如这些人高兴,她努力扯了扯嘴角,点头以示回应。 可她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是勉励前线的兵将,似大将军秦慎,继续拼命为她作战,还是让他们不必心急,或者让秦慎不必再为她冲锋陷阵。 她不知道怎么说,反倒是想起了暂停下来的出巡一事。 “前线将士们如此,公主出巡一事也该继续下去。”
她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她这么说,众人都向魏云策看了过去。 魏云策只看向了垂眸而坐的公主。 “公主既然如此说,臣会继续安排出巡之事,下一城应该是大名府了。”
大名府是早早就攻占下来的肃正军的城池,眼下秦慎进攻京师在即,皇帝赵寅御驾亲征也一时管不了许多了。 孙文敬又说了些近来外面叩谢公主推恩的事情,给秦恬听,秦恬也只沉默点头,众人就散了来。 孙文敬是最忙的人,当即离开了公主府做事去了。 倒是秦贯忠还没有立刻离开,看着公主疲惫的神色,叫了老管事秦周前来问话。 “公主病了?”
老管事说没有,“公主没病,但老奴觉得,公主似有心事。”
“有心事?”
秦贯忠惊讶。 小姑娘从诸城小院到陌生的秦家府邸,又从秦家庶女到肃正军公主的时候,他都不曾听见老管事这么说。 “姑娘,不,公主有什么心事?”
老管事却摇了头,“老奴也是第一次见公主这般,但公主大了,有事也不肯同老奴说了,老奴不知道,问了两个丫鬟也都不晓得。”
秦贯忠不知何故,只看着公主已经离开了大殿,只能嘱咐了老管事。 “你这几日多照看着点公主,我要同道长一起北上河间府作战,你若是察觉了什么,就派人过来。”
老管事连忙应了下来,说话间,张守元来叫了秦贯忠。 “今日就要上路,咱们先行离去吧。”
他来催促,急等着北上与秦慎汇合,秦贯忠便也不好再耽搁。 只不过离开公主府的时候,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几眼。 他脚下犹豫,张守元就看了出来,待两人走到了外院的松树下,张守元就叫了秦贯忠一声。 “怎么还不放心公主?我看应该只是中了暑,精神有些不济。恰好河间府有一处避暑山庄,届时可让公主去小住几日,待暑热过去就好了。”
不是暑热,是有心思。 但这话秦贯忠不便说给张守元,毕竟张守元不曾做过公主的父亲,对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少了解呢? 他沉默,正欲含混过去此事。 不想张道长左右看了一眼,四下里无人,他压低了嗓音。 “我们今次速速赶往河间,兴许用不到几日京师就攻占了下来!”
压低的声音压抑不下激动之情,“这么多年,先太子被赵寅残害这么多年,终于就要改天换日了。等这天下易主,就可以万事归位,你还有什么可操心的?”
他说着,拍了拍秦贯忠的肩膀,朝他递去安心的眼神。 “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不容易,但我们总算是要熬到头了,到时候,你......” 张守元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头靠近秦贯忠耳边又说了些话,才见秦贯忠长长出了口气。 “也是,用不了多久了。”
张守元点头笑了笑,还要再说两句。 这时正巧一阵风从两人身上掠了过去,顺势吹到了一旁的树丛里,葱郁浓密的绿叶被风一吹,簌簌作响。 张守元看了一眼,抿嘴收回了想说的话,改了口。 “好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走吧。”
秦贯忠也没再脚下犹疑,同张守元一道快步离开了去。 ...... 两人一走,又是一阵风自地上旋起,在吹到这片浓密树丛里,一片细布衣角自树叶下若隐若现。 魏云策慢慢自树丛里走了出来。 几片碎叶落在他肩上,他没有留意,只是怔怔看着秦贯忠和张守元离开的方向,皱眉怔怔地看了许久。 直到碎叶自他肩头滑落,他才抬脚离开了去。 * 肃正军攻下河间府之后,乘胜追击。 拿下顺天府,攻下皇城,这场旷日持久的拨乱反正之战,就算是要结束了。 显然朝廷军也晓得顺天府是最后的门户,从西从北调来的大军不住涌到前线迎战,连御驾亲征的皇帝大架都赶了过去,皇上没有返回皇城,坐镇前线与肃正军对抗。 而肃正军中,公主再次出巡,前往了西面的大名府。 相比北面前线炮火冲天之势,大名府则安静许多。原本驻扎在大名府的是沈家军的五虎将岳将军父子,但在肃正军大军压境顺天府之后,岳将军父子也速速赶去助秦慎一臂之力。 眼下肃正军大半的力量都压在了北面前线,或许正是因为这股势头势如破竹,秦恬到达大名府的第二日,就有喜报传来,倒是肃正军拿下了一座顺天府内的县城,顶住朝廷兵的威压继续北上。 消息传来,大名府军民都沸腾起来。 不想又过了两日,公主正在府衙大街出巡,喜报又在马上狂奔而来。 肃正军又拿下一县。 彼时公主出巡的热闹与接二连三的喜气交织在一起,整座城仿若陷入了欢庆之海。 连秦恬都觉得,好像拿下皇城,只有一步之遥了。 这般热闹喜气像沸腾的水,久久未能回凉下来。待公主出巡结束,满街还都是聚而不散的百姓。 秦恬暂时落脚在府衙里,魏游护送她回到府衙之后,就去了大名府下辖州县中的那座避暑山庄。 秦恬本觉得不必麻烦,但前些日避暑山庄接到兖州的意思,就为她准备好了一切,若是不去小住几日,也算是浪费了。 况这两日着实到了一年之中最热的日子,就算秦恬熬得住,她身边的仆从侍卫也未必熬得住。 魏游当天傍晚就提前过去安排人手,一时间倒也只有魏云策还在秦恬身边。 “晚间公主想吃些什么?大名府也有几座颇为不错的酒楼,公主可愿前去?若是公主愿意,微服即可。”
微服去城中吃饭,若是从前,秦恬多半甚是乐意。 可她眼下并没有什么心思,只是道了一句。 “前线虽然屡有喜报,但战事从没有不损兵折将的时候,尤其这般顺利,我反而不安了。”
她摇摇头拒绝了,返回了下衙的府衙。 她前脚离开,魏游就听到了再次传来的喜讯,道是秦慎率兵潜入了朝廷大营之中,火烧粮草。 朝廷前线粮草被烧,越发乱了阵脚了。 朝廷乱了阵脚,就更是肃正军的机会了。 但魏云策莫名就想到了公主方才的话,魏云策忽也觉得不安起来。 赵寅再昏庸无道,当年也是在先太子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亲自领兵杀进了京城,这才坐上了九五之尊之位。 就算多年之后的赵寅,没有了彼时的天时地利,也不至于御驾亲征,亲自上了前线,还压不住肃正军攻城的势头,短短几日的工夫,尤其是这两日,朝廷兵颓相大显。 只看兵力也不至如此吧。 除非,看起来兵多将广,实际上......镇守之人全然不似外人以为的多? 那么朝廷调来的重兵哪去了?赵寅本人又哪里御驾亲征去了? 回守了京城? 还是说,另去了旁的地方? 他转身叫了手下,“去找一副舆图来。”
手下很快找来了舆图,此舆图简略,但也能将各府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自大名府再向北,是两个占地不算多的州府,顺德府和广平府。广平府肃正军早些日就占了下来,而顺德府则是近来才刚占下,且只占了一半,另一半尚在朝廷军手中。 这两府都呈东西的扁状,换言之,朝廷兵若是突然南下攻打公主所在的大名府,这两府都做不了太多抵挡。 而肃正军的主力干将都集中在了河间和济南,这两处都只是寻常将领镇守。 魏云策看得眼皮直跳,吩咐了手下。 “你去一趟这两府,尤其是顺德府,让守城的将领务必上心留意朝廷兵马转向,做好万全准备。”
但他说完这话,才想起自己自来到肃正军之后,一直都只为公主打点布泽于民的事宜,战事从未插手。如今突然让手下去提醒,那两地守城将领,未必就把此事当做一回事。 魏云策左右思量了一下,叫住了手下。 “你不必去了,今晚我亲自过去。”
...... 当晚暑热未褪,城中欢庆依旧,魏云策没再穿布袍,换了一身利落的骑服,趁夜出了大名府,一路向北而去。 大名府城本就在府辖地偏北的位置上,魏云策一路向北而行,快马加鞭,夜间就到了广平府城下。 广平府镇守的将领见到他甚是惊讶,待听了来意,又松了口气。 “魏先生真是为公主殿下思量周全,竟还连夜惦记此事亲自前来。”
那将军道,“不过先生所思之事,也不是没有可能,在下这就调派人手增援与朝廷军交界之地,也会派人同顺德府守将提醒此事。魏先生且放心吧。”
顺德府城在广平府还再往北的地方,虽然不算远,但魏云策亲自过去,翌日也未必能返回得了大名府了。 他同广平府的守城将领道谢,听见对方请他今晚宿在广平府稍事歇息,他摆了摆手。 魏云策温和笑意一贯,刚要婉言推却,却听到广平府城中响起了急报。 接着,有兵将飞奔而来。 魏云策眉头一挑,只听那报信兵急道。 “将军!朝廷兵打来了!顺德府急报,朝廷大军南下取道顺德,直奔大名府去了!是、是皇帝亲自领兵!”
“什么?!”
广平府守城将大吃一惊。 朝廷兵马真的南下了!还是皇帝赵寅亲自领兵! 可是御驾不是镇守在顺天府和京城?这是怎么回事?! 他震惊不已,却一旁的魏先生脸上血色尽退,倏然转头叫住了他。 “快!救驾!救驾!”
...... 夏夜的温风是白日烈阳下期盼的柔和,但魏云策驰在马上,却只觉这温风似刀子一样,割着人的脸。 赵寅领兵尚不知打到了大名府何处,只要没有围了大名府,公主就还有脱身之机。 魏云策身下马儿吃痛快奔,一夜奔行。 一处距离大名府不远的河边寺庙里。 魏游将马栓在河边树下饮水,他靠在寺庙的墙上小憩了一会。 原本他打点完避暑山庄的事,可以翌日再返回大名府,但今晚不知为何,总觉心上不安。 做公主侍卫一年有余,面对成日里藏在暗处伺机刺杀的此刻,魏游也练就了些无法言明的预感直觉。 今次,他便觉十分不好,饶是公主身边还有的是守护的侍卫,但魏游还是放心不下,当晚就打马离开了避暑山庄。 眼下马儿累了,在此处歇息,他才堪堪闭了会眼睛。 可却听见有同样夜中奔马之声由远及近。 魏游心下一警,解了马绳于探看一眼,一看之下,却见月色中奔马的不是旁人,正是魏云策主仆,和一队不明的兵将。 “魏云策!”
魏游当即打马上前。 后者看见他亦是一怔。 魏游也不在城中,不在她身边。 魏云策只觉神思都有些混乱起来,压着嗓音的发抖,将事情说给了他。 “怎么可能?”
魏游先是一惊,接着又下意识对魏云策心有怀疑。 然而就在此时,又是一阵奔马声闯出了漆黑的夜色。 那人所穿正式肃正军兵的衣衫。 清明月色之下,众人之间他满身血污和飞灰。 魏云策立刻着人将他拦了下来,此人见到魏云策和魏游,报上了他自大名府里带来的急讯。 “皇帝亲自领兵围了大名府!公主殿下......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