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后湿热的傍晚,也唯有遮天蔽日的树荫之下,才得些许清凉。 陆贤昭一路随着侍卫过来,在一颗老龙槐下见到了秦慎。 侍卫将人带到退了下去,陆贤昭上前就要喝茶,“你怎么也不招待我些茶水?”
他说着,自顾自地叫了近旁的傅温去给他倒茶。 秦慎瞥了他一眼。 “在京城还没饮够茶水?”
陆贤昭此番是从京城回来的。 前些日,他悄悄进了一次京城,如今的京城防备严密,他只停留了几日就匆忙返回了来。 他说莫要提京城。 话是这么说,却同秦慎忍不住倒苦水。 “你是知道的,我去岁进京春闱,同我爹说我没考上,实则根本没去应考,无外乎那会试主考官,恰是我那原先的岳丈。”
陆贤昭早年就同一位姑娘定过亲,但在他父亲陆知府得罪了人,从京城又贬回从前做知府的青州之后,那家人就同陆家渐渐往来少了起来,最后见陆知府仕途就被捆在了青州,饶是陆贤昭年年岁岁往京城拜访岳丈家,却被对方以女儿卜算了一卦,说命中有劫,三年内不能成婚为由,让他之后都不必再去了。 言下之意,这婚事也该作罢了。 陆贤昭因此事郁郁许久,亦对自己那位岳丈心存了芥蒂,去岁得知主考官竟然定了自己那位岳丈,干脆不再应考,去京城转了一圈就回来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把去岁春闱的会元,大大方方让给了魏云策。 不想一年过去,他竟然又得了那位前岳丈的书信,请他往京城见上一面。 若是旁人,多半是不会再去。 但陆贤昭还是去了,远远看到站在人群中的未婚妻,看到她攥着手无奈地遥看着他,他心口的怒气就瞬间压了下来,耐着性子应付了岳父。 陆贤昭的岳父姓齐,是礼部的侍郎。 这位齐侍郎一改往日面目,待陆贤昭这个遭嫌弃的女婿又热情了起来,先是说了好些客套的闲话,然后才磨磨蹭蹭,切入了主题。 陆贤昭想起前几日在京城的事情,禁不住哼笑。 他同秦慎道,“你猜我那岳丈想打听什么?”
秦慎看了他一眼,人往风紧处站了站,吹着傍晚的凉风。 “是肃正军的事吧。”
“你可说对了!”
陆贤昭道,“我爹同你爹将青州整个献给了肃正军,他早就知道了,那会肃正军还不似如今这般声势震天,他便一声不吭,如今肃正军占了天时地利,他便来问我,可在肃正军中任职,可在公主脸前效力,问我肃正军对于在朝的文武百官是何态度。”
“呵!”
陆贤昭忍不住笑出了声,“阿萤怎么会有这样的爹?只会见风使舵,看人下菜。他但凡只效忠皇上,对肃正军看都不多看一眼,我还能当他是个纯粹的忠臣。如今,我真是......” 陆贤昭说不下去了,秦慎目光在他身上落了落。 陆贤昭揉了额头。 “我知道的,正因为他这般见风使舵,我同阿萤才有再续良缘的可能。”
陆贤昭一口气吐出来,“他确实又重提了我和阿萤婚事。”
不过陆贤昭不想说这个了,只是道,“我这位岳丈能有这般大转变,说起来,我还得谢谢魏云策了。”
他说这个,就来了精神,不禁问向秦慎。 “我真是想不到,魏云策竟然亮明身份支持肃正军。这可真不像他魏家行事之风。你说,为什么?”
一缕凉风从树根处漫了上来。 傅温沏好了茶过来,秦慎不急着回应,指了茶水给陆贤昭。 “你不是渴了?”
“但茶水这么热,我也喝不下。”
他挥手,让傅温先放到了一旁。 “现在,满京城都在私下议论此事,原先那些文武百官,尤其是仕途出身的文官们,都清高的很,只认肃正军是叛军,如今公主出来了,魏云策也站了出来,天下读书人不少都开始遥念从前先太子殿下在的年月,这些朝中文官们也心思动摇了起来,不仅回忆起先太子殿下,更是回忆起女皇在位的时候了。”
他突然提起本朝那唯一的女皇,秦慎抬眸看了他一眼。 陆贤昭继续道。 “女皇偏爱女子,也偏爱文臣,在位之时,没少开恩科为天下读书人拓路,又对读书人颇多礼遇,在各地加设学堂,到如今还有许多女皇在时的学堂,每日早间学子们先谢恩女皇,再开始一日的功课......他们现在倒是想起女皇来了,也盼着咱们的公主来日登极,也似女皇一般对文臣颇多眷顾。”
这些事情,秦慎也能猜到一二。 他并不奇怪,但陆贤昭话锋一转,忽然近前一步到秦慎耳边,又压低了声音。 “若只是提到女皇也就罢了,你猜他们怎么着?竟还提到了女皇的皇夫,那位皇夫殿下正是状元出身,正儿八经的科举读书人。不过你可还记得他另一个名头?”
秦慎身形微微一顿。 陆贤昭道。 “那位皇夫殿下不仅是状元,也是会元出身!如今京城私下里都在传,魏云策这位会元,突然撇开家族不顾地支持公主殿下,以后是要效仿女皇的皇夫,要做公主日后的皇夫了。”
他不敢信,又不能完全不信,“你说魏云策那小子,不会真打皇夫的主意吧?”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说得越发口干舌燥,他端起茶水吸着饮了半口。 只是喝过了茶水,却见秦慎就站在老槐树下,风将他的鬓发吹散了几分,他默然立着,低头看着手腕上一串桃木手链,沉默不语。 陆贤昭:“......” 他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在秦慎面前说多了。 他瞧了瞧秦慎,想起公主还是秦家小姑娘的时候,与秦慎之间的事情。 “嗯......其实我的意思是,那都是读书人胡乱想得,公主是公主,女皇是女皇,怎么就要走女皇的老路了?无非是这些读书人一厢情愿罢了。”
他尴尬地笑了一声。 秦慎这才将沉默敛了回去,岔开了话题。 “前线在同朝廷打仗,不知何时就开了战,你先回青州吧。”
陆知府今岁病了,如今的青州,多半时候都是陆贤昭在替父亲治理各地,为肃正军准备军需,青州离不得他。 但陆贤昭也从秦慎神色里瞧出了一二,可惜他也不知该怎么说,陪着秦慎喝了盏茶,回青州去了。 * 端午一过,暑热之军大举北上,仿佛蓄力北上的肃正军一样,业已势不可挡。 既有百姓纷纷投身军中效力,也有读书人笔下狂飞鼓足士气,肃正军在大将军秦慎的带领下,蛰伏多日之后,再次大举攻打济南府。 镇守济南府的朝廷大将钱烽,苦守五日之后,终于难以抵挡。 他自知活罪可免,死罪难逃,留下血书,希望皇上看在他多年为皇上效忠的份上,放过他的家人。 钱烽留下这份血书,就自缢在了济南的城楼上。 秦慎到的时候,他尸身尚且温热。 秦慎立在他身旁,甚至还能看到这位皇帝近臣、潜邸大将,双手颤抖着割破手指,写下求恩血书的情形—— “......臣罪该万死,但家中兄弟妻儿无辜,万望陛下开恩,开恩......” 有人来问。 “大将军,钱氏这血书......?”
秦慎低头看过去。 “如他所愿,让朝廷的官兵替他送去京城。”
钱烽是位不可多得的大将,秦慎虽不耻他为虎作伥,但对于家人亲友,他死前还心中牵念,他不会不成全。 秦慎让人将钱烽的血书送去了京城,亦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看着肃正军银底金边的大旗,纷纷像高飞的鹰,尖鸣着盘旋在了济南城的天空之上。 * 济南告破。 赵寅的京城就像失去了二门的内宅,闯进来的人已经到了脸前。 赵寅连着几夜都无法睡上一个整觉,到了后面,只要稍稍比起眼睛,就看到有人闯入了皇城,就像他自己当年杀进进城时一样。 他慌乱地抓人去添上钱烽的窟窿,可他养了多年的那些朝中将领,却好像没有一人能阻挡住肃正军北上的脚步,他像一个被堵在了院中的人,面对肃正军豺狼虎豹一样的逼近,只能步步回退,但很快就要无路可退了。 赵寅一气之下,将钱烽的家眷尽数抓到了午门之前。 他站在高高的金銮殿外,告诉所有将领,不要想着投敌,甚至不要想着可以战败,所有人都不能再败,必须守住城池,必须将肃正军挡在门外。 不然,全家如钱烽全家一样下场。 接着,他一声令下,午门前血流成河。 皇城内外凌然一静,太监黄显手里的血书,都不知道还要不要呈到皇帝的案头。 一个战死,全家也都被杀鸡儆猴的人的求恩血书,便是呈到皇帝面前又有什么用? 换句话说,就算前几日,黄显就将血书呈上去,恐也不会改变什么了。 皇上要用钱氏全家的血,警醒朝中文武百官,谁又能拦得住? 只是在一个无人的夜晚,黄显悄悄出宫烧掉了钱烽的血书。 “钱将军莫要怪咱家,如今你全家都已同你团聚,也不失为一桩好事。你要怪就怪......” 黄显到底没敢说出口。 夜中静静的,血腥在焚烧之后有种诡异的味道充斥鼻尖。 黄显莫名想到了自己。 不知道他自己,又会是怎样的死法? * 钱烽阖家老小死在了午门前。 秦慎惊诧听闻此事的时候,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钱烽死前奋力写下的血书,好似一片轻飘飘的落叶,就随意地被风吹丢不见了。 他阖家老小还是死了。 秦慎也听到了皇帝赵寅对后来将领的警告。 他冷笑。 肃正军不可能停下脚步,他只会越发加快北上,直至攻下皇城。 若说朝廷将领在赵寅恐吓之下,拼尽全力将城池守成铁,那么肃正军就如利剑一样,将铁皮扎开,破而后入。 如此大势之下,众将拼尽全力也挡不住肃正军的脚步。 就算赵寅再继续杀人,也没了用处。 皇帝坐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神思恍惚。 “朕的将领,就没有一个堪用之人?哪怕像沈家军那样的五虎将,也没有吗?”
空荡的大殿中无人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回音,一边一边地重复着这疑问,回应着他。 月上中天,赵寅仍旧坐在大殿的龙椅上。 黄显自门缝中悄悄看了看,见皇帝闭着眼睛,他就拿着衣裳走了进去。 他是皇上的奴才,皇上若是没了,他也活不了了。 他刚要将衣裳盖在皇上身上,皇上忽的睁开了眼。 黄显吓了一跳,刚要跪下求皇上恕罪,不想皇上突然问了他一句话。 “你觉得,这天下,还有谁能挡得住肃正军?”
钱烽这样的大将,已是皇上座下最骁勇的将领,他都挡不住,更不要说在他身死之后的其他人了。 “章老将军?”
他一提名,皇上就摇了头。 黄显连忙顺着皇上的意思,“章老将军不如往昔了,最开始对战肃正军,就迟迟拿不下来,不然肃正军哪有今天......” 但皇上还是摇了头。 “不是他无用,而是朕也不敢再将官军交到他手上,谁知道他会不会也带着官兵,叛降肃正军。”
皇上这话说得很慢,却听得黄显心头一激。 如果连章老将军都不能信任,皇上还能信任谁? 皇上最信任的钱烽,阖家都死了啊...... 但皇上又问了他一遍。 “还有吗?还有能统领天下兵马,压住肃正军的人吗?”
黄显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也想不出别人来了。 只是这时,他忽然就看到了龙椅上的人身上。 “皇上的天下,自然有的是能人,但这些人又都比不过一人,此人才是普天之下,最能压得住肃正军的人。”
“你说谁?”
黄显跪在了他脸前。 “陛下,就是陛下您啊!这天底下,谁还能比得过您呀!”
赵寅愣了一愣。 月光自大殿的窗边退了出去,空荡的殿内一片漆黑。 赵寅却在怔忪之后,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他缓缓站起了身来,高高立在龙椅之前。 “是了,朕怎么忘了,这皇城当年就是朕亲自拿下的,如今这肃正军,必然也要折朕的手上才是。”
他说着,似乎给了自己重拾当年辉煌的信心。 他目光穿过大殿、皇宫,看向京城,看向整个天下。 “传令下去,朕,要御驾亲征!”
荡平一切谋反罪人,收复一切属于他的山河地域,以及,杀掉那个令他寝食难安的太子遗孤,那个他未曾谋面的小侄女。 必得如此,他才能睡个安稳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