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巨石落入池塘之中,魏云策现身支持肃正军,在读书人之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而他却仿若置身事外一般,在觐见公主一事结束之后,照旧回了孙文敬替他安置的院子。 他回了院中第一件事,便是将这片小院由暗转明。 “以后不必防着有人窥伺,只需如常巡防即可。”
他吩咐院中护卫,听得小书童童安目瞪口呆。 见自家公子吩咐完事情,就转身去了书房,好像这件事,只是去泡一壶茶这样的小事。 童安愣了半晌,就连忙端了茶水跟到了书房里。 公子立在书架旁,低头翻着书,同平日没什么两样。 童安端了茶水走过去,见公子略微转头看了一眼,“放那儿吧。”
但童安心里有一万个不解,放下茶盅还是磨蹭着没有离去。 公子又侧过头看了他一回,他连忙抓住这个机会,问了一句。 “公子敞开了院门,外面的人很容易就晓得公子住在此处了?公子不是不让外人知道吗?”
童安跟在公子身边也有些年月了,公子做事,就像是从池塘的莲叶上走过,哪怕是再不易的事情,也不会沾湿他鞋面分毫。 这是公子行事之风,也是魏氏一族行事之风。 所以童安想,之前公子与还是秦姑娘的公主走近也好,提亲也罢,还是如今秘密进入肃正军中为公主出谋划策,这些的前提,都是不会让公子和魏家,落入尴尬的境地。 但眼下不如此了吗? 还是说另有打算? 童安觉得公子一定另有打算,不禁压低声音道了一句。 “您是不是,想让公主记住您这份大恩情,是不是以后......” 童安话没说完,听见公子忽的叫了他一声。 “童安。”
“小的在。”
童安不知公子有何吩咐,他抬头看了过去,见公子转过了身去,没有再看他。 “今日你就回魏家吧,以后不必过来了。”
童安一愣,大惊失色。 他跟在公子身边好生生的,怎么突然被撵走了?! 他扑通跪在地上,正欲问上一句,听见公子又开了口。 公子翻着手上的书,嗓音温和依旧。 但道。 “什么都不必问,更要记住,什么都不要说,不然......” 最后半句落在童安耳中,童安晃了一下,跪坐在了地上。 接着有暗卫几乎是凭空出现,扯着童安将他带了下去。 书房里清静了下来,魏云策翻书的手微顿,只一息,又继续翻书。 * 青州魏家。 魏成堂从正院出来,烦恼地揉了揉额头。 女儿着实不听话,一会这家看不中,一会那家看不上,嫡枝嫡女嫁人岂是她能挑拣的? 他晓得她瞧上秦家的秦慎了,若论以前,魏氏嫡女同秦家长子恰好门当户对,但现今秦慎可是肃正军的大将军,公主身边的大将,魏家可不好再开这个口。 除非是日后,公主登极,奉上魏氏,魏氏才有可能同秦家再次并肩。 不过,那都是多久后的事情了。 更不必说,公主能不能坐上那皇位,尚未可知呢。 魏成堂只能训斥女儿不要胡闹,但这万事未定的关头,暂时不再给她定亲,也不算错。 魏氏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给自己带来最大利益才好。 魏成堂快步离开这吵人清净的后宅,刚走到前院,就见有人已经在等着了他。 这人是他安排留在兖州城里面的人,无有大事的情况下,不会返回青州。 魏成堂直接将此人叫进了书房里。 而这人一开口,魏成堂整个人都好像被冰雪冻住了,半晌回了神。 “真的?他真的现身在众人面前?!”
这当然能让肃正军更加放心地用他,但对于魏家,简直是致命地打击。 魏成堂脚下打晃,压着胸口快步往外而去。 他得去青州问了明白! 魏成堂将魏云策叫到了自己悄悄在兖州城安置的私宅里。 见到魏云策便怒问,“你疯了吗?!魏家还有人在朝为官,你不知道吗?”
他怒气冲天,却听到长子风轻云淡地道了一句。 “我知道。”
“那你还现身于人前?眼下所有人都知道了,你要如何收场?”
朝廷必然不会放过魏家,当然魏家阖族在青州,不会出什么大事,但是在朝为官的人,可就难说了。 但魏云策却道并无难处。 “父亲只需要将我逐出家族即可。肃正军不会为难魏家,朝廷便也不至于砍杀了在朝为官的魏家人,最多贬黜而已。”
如此这般,虽然能消除对魏家最大的冲击,可魏成堂还是不明白。 “你原本隐在后面做事好好的,魏家两边都能站住脚,何必非要选一边站?你是忘了家训吗?”
他一直以为长子是家族绝佳的继承人,却没想到有一日,他竟会乱来至此。 他盯着魏云策,要他给个理由。 可魏云策也只是笑了笑。 “父亲,不是所有事情,都能两边站,不是吗?”
“但此事就可以!”
他这么说,他笑意更浓了许多。 “但我不想这样了。”
他说完,竟再没停留,跟他行了一礼之后,转身就走。 魏成堂惊诧,甚至忘了叫住儿子,待他回过神来,私宅里空空荡荡,自己的长子早已经走了。 * 兖州城的大街小巷,仿佛回到了战事之前,或者再往前的某个风调雨顺的平安年。 路边的小商贩们吆喝着自家买卖,行人或走或停,车马穿梭其间,一切都那么地真实而直白,清晰分明地现在眼前。 他看着走着,也或停或行,直到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庞。 “游族兄?又见面了。”
魏游站在一家金玉楼门前,握刀而立,一错不错地看着魏云策。 他开口,声音极冷。 “你到底有什么企图?我从不曾将魏家的事情告诉过公主,但若你和魏家要损害、利用公主谋求私利,你以为我真不会揭发你们吗?!”
他冷声警告,却见魏云策摇了摇头,无奈地笑着看了过来。 “族兄多虑了......说起来,我不能再称呼你为族兄,毕竟你还没完全脱离魏家,我却马上要被逐出族门,不能再这般称呼了。”
魏游挑眉。 魏云策没什么解释,只是又道了一句。 “但我也确实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要换个一心一意的活法罢了。”
他说得似是真心,但魏游却根本不信,嗤笑一声。 “花言巧语。”
他不信,魏云策也没有再说。 他只向魏游身侧走了两步,停在了他身旁。 魏游皱了眉,却听见他轻声开了口。 “我魏云策,不可能再做伤害她的事,此生都不会。”
话音落地,魏游讶然看了过去。 魏云策又恢复了平素的模样。 身后的金玉楼中,有阵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魏游转头看去,见穿了寻常姑娘衣裳的公主,同李二小姐正走到了楼下。 公主没有留意到门外的人,但魏游却见魏云策的目光,如同静止了的流水,落在了公主的身上。 可他没有出声,更没有上前,又多看了公主一眼,转了身。 “走了。”
说完他当真没有留下,回到了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 傍晚的街市上人声嘈杂,魏游脑中亦有些哄哄作响,还是公主走到了他身边。 “在想什么?我们要回去了。”
魏游这才回了神来。 他向公主行礼,跟在小姑娘身后。 但方才魏云策说的话,从他嘈杂的脑海中跳了出来,独独响在了他耳边—— “我魏云策,不可能再做伤害她的事,此生都不会。”
* 夏日荷风吹来之时,来自各地的好消息也如夏风一样,不住从四面八方吹来。 孙文敬每日都红光满面——有了这一届会试头名的魏云策振臂高呼,天下众多读书人,都记起了先太子殿下的仁明之心,愿意效忠殿下遗孤,拨乱反正,肃正清君。 有了读书人的支持,首先肃正军各地征兵,都容易了许多,先前肃正军占据大片城池,却兵力不足,守城尚且捉襟见肘,就不必说继续北上了。 眼下,兵力大增,北上就有了十足地底气。 但更重要的是,有了众多读书人的支持,士林中起了浪,这浪毫无疑问地拍打到了朝堂之上。 本就人心不齐的皇帝的朝堂,在浪涛的拍打至下,越发松散无度,肃正军趁机向西拿下了数座城池,几乎毫无抵挡。 肃正军仿若即将上山的猛虎,北上之势已不可能遏制了。 ...... 军中士气大振,身在前线的秦慎自然第一个察觉。 在沈家军众将一连拿下西面数城之后,秦慎向北压制济南,冲破防线北上,也已势在必行。 天越发热了,营帐抵不住暑热侵袭,到了傍晚便热得人发慌。 连秦慎都让人将舆图摆在了外面。 常子得了秦恬的令来的时候,见公子正立在舆图旁边,一脸冷肃地同几位将领说话。 常子对公子的害怕,从未一分,甚至有时候还能梦见彼时在诸城外山丘上,秦慎处置陪房的场景。 他不敢打扰,就在旁边等着,直到公子说完话让那几个将领都走了,他才小心翼翼地拜托傅温替他传一声。 对于常子的胆小,傅温无言以对,只能说不亏是公主的小厮。 但公主也早不那般胆小了,他甚至还见过公主瞥公子,公子毫无愠怒,反而眉眼含笑。 这会傅温替常子通禀了一声,将他带了过来。 秦慎让傅温收了舆图,走到了一旁。 “公主让你过来的?”
常子虽怕得不行,却也听得出来,这句话问得柔和,就如同即将入夜的初夏之风。 常子却不敢放松,他点头,道了声是。 “公主说快到端午了,让小的来看看您。”
端午? 秦慎都快忘了还有节庆。 去岁端午还历历在目,不想转眼整整一岁过去了。 那日她去了他的熙风阁,却被他拒在了门外。 秦慎暗暗摇头,但也就是那日,她送了她一串亲手刻的桃木五毒手串,改口叫了他“大哥”。 秦慎心下微微快跳了两下,神色越发温和,问了常子。 “公主又让你带什么过来了?”
这个问题一出,常子浑身都绷紧了。 他该怎么告诉公子,公主什么都没给公子,还送了公子一句不太客气的话。 常子目露艰难,秦慎就瞧了出来。 “怎么了?”
常子察觉公子方才柔和的神色明显敛了几分。 他说没有,“公主没、没让小的给您送东西,只是给你带了句话。”
秦慎略有点意外。 “什么话?”
常子难以开口同公子说出这样不太客气的话,他只怕公子一不高兴,也让人把他“埋了”。 但公主说必得原样复述才行。 常子手心都冒汗了。 但也不得不说。 “公主让小的跟您说,”他艰难复述。 “今岁端午什么都没有了,烦请您把去岁的手串翻出来戴吧,若是丢了,以后更是什么都没有了。”
若是别的主子,常子不至于害怕成这样。 但他这会说完公主的原话,两腿都有些发软了。 公子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他低着头不敢动,心里盼着公子把他这个人忘了。 但过了半晌,公子竟都没有回应。 完了,一定是生气了,他想。 但他抬头看过去,却看见公子半垂着头,素来冷峻的面容上,竟然露出了柔和轻缓的笑意。 他轻轻抿嘴而笑,竟然和常子时常参拜的菩萨像一样,慈和温柔。 常子竟一时间看傻了眼,直到听见公子开了口,嗓音顺和如春风。 “知道了。”
常子:“......” 这...... 他没找错人吗?这人真是公子? 但常子也不敢再多盯着公子瞧了,反倒是公子叫了傅温,拿了一只小匣子过来。 “是几支五毒簪花,给公主带回去吧。”
天呢。 常子彻底傻眼了。 杀神一样的公子,竟然也会准备簪花这样小姑娘的物件吗? 但那匣子簪花,已经稳稳落在了他的手里。 常子得了簪花,马不停蹄里赶回了兖州。 傍晚的风吹得人轻薄的衣襟翻飞,清凉之气绕身而行。 秦慎站在营帐之间的风口出,将前几日,他就让傅温拿出来的桃木手串带在了手上。 金曜过来的时候,见大将军眉目和软,一张英俊的脸上难得带了三分愉悦,正抬手低头看向腕间。 他也看得一愣,走上前。 “将军有何事悦心?是不是因为近来士气大起?将军觉得攻下济南就在眼前了?”
攻下济南这件事,是金曜每日要念叨三十遍的事。 秦慎笑了一声,没回答他。 金曜见大将军果真心情愉悦,又道了一句。 “说起来,孙先生可真有本事,竟然拉拢来一位会元!那位会元魏先生原来在读书人中这般有分量,他一现身,那么多读书人纷纷应声,咱们兵力大增,着实是这位魏先生带来的!我想接下来再攻济南,一定能......” 话还没说完,金曜见大将军方才柔和愉悦的神色,不知怎地突然消失了。 平日里的冷峻重回眉眼之间,金曜一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听见大将军问了句。 “可有什么旁的事?”
金曜眨了下眼,这才想起自己着实是有事来寻将军的。 他连忙岔开了方才的话题。 “回将军,大营外来了个姓陆的公子,自称是大将军的同窗好友,道是来寻大将军的。您看可让他进来?”
陆贤昭。 他近日好像去了趟京城。 秦慎点了点头。 “让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