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 她怎么会是遗落民间的东宫公主? 被洪水冲刷过的旷野之上,湿气似乎并没有被烈阳晒干,在四野静谧的夜晚,如幽魂一样又从地缝里纷纷钻了出来,与秋叶的寒气交缠,冰冷地深入人的袖口衣襟当中。 马儿飞驰在旷野,如一道魅影在夜雾中急速穿梭。 马上的人不住地打马催行,鞭声与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 秦慎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听到耳边一遍一遍地响起一个声音—— “这位公子,我只是路过,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
“手艺不佳,请兄长不要见笑。”
“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没有谋害夫人,真的没有!”
“我、我知道了,我明日就走......”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冲撞兄长的,真不是故意的!我这就走,这就走......” “兄长别走!”
“我并不是害怕兄长,我只是......嗯,是有一点害怕,就一点......但这不重要不重要!我知道,兄长是对我好!”
“兄长竟还带来了这样的鲜茶,真是难得。不只是新茶难得,兄长也难得回来一趟,想来辛苦了。”
“不是兄长不喜佩戴手链吗?”
“小姑娘玩的东西,兄长是看不上吗?”
“大哥。”
...... 秦慎心口酸胀到发麻,耳边不住地回响起她的声音。 最开始,她是撞见他处置陪房的外人,很快,就变成了他同父异母的庶妹,他怀疑她恐吓她,但父亲却说出了“真相”,说她是叶执臣和陆晚樱的女儿,他这才晓得完全错怪了。 他心里抱歉想弥补,每每看到她怕自己怕得紧,远远地看见他就像兔子见了鹰一样快快跑开,若非是那日她被人盯上,还不肯与他靠近。 但她却只肯叫他兄长,明明也没什么,可他不知道怎么就在意起来,端午那日将她拒之门外,可他忍不住又寻了过去,她委屈地落了眼泪,彼时那眼泪,好像就落在了他心头,他慌了起来,连声让她“别哭......” 那时候,他就该知道自己突如其来的在意,不是没有道理的情绪波动而已。 但他一直都没有明白,见她同李维珍接近就会暗暗不悦,她略微靠近一点他就心跳不安,他以为自己能平复地下来,可这些纷杂的思绪渗入他的梦里,他会梦见她,梦见她穿着嫁衣叫他夫君,又梦见她站在人群中央,竟是那公主。 他心里的不安由内到外地弥散开来,他决定回青州弄明此事,却听到魏云策告诉他,他要上门提亲,他要娶她为妻。 彼时他脑中一片哄乱,他这么多年从没觉得有那一天,自己会心乱如麻至此。 他一刻都不敢多留,哪怕她攥住了他的衣摆叫他“大哥”,他也不敢再多看她一眼。 他怕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 直到那时,他还是没有明白自己到底为何这样。 ...... 湿冷的风刺在脸上,风声似旷野幽魂尖细的叫喊。 秦慎打马越跑越快,近乎踏风而飞。 公主,朝廷暗中搜捕、坊间呼唤多时的公主,她竟就是那个公主?! 怎会如此? 她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 她偏爱药膳草药,小小年纪就有不少功底,她功课平平写不好字,被严苛的先生吓得打起精神练字,她性子恬静不喜应酬,最爱在家栽培草药喂养小兔,偶尔才与好友小聚一会。 她前面十四年都长在诸城的小院里,最远没有出过诸城县,她最喜安宁,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可就是这样的她,却被父亲、师父、被那么多人,联手推上了千万双眼睛紧紧盯住的位置! 她自己是怎么想? 有人在乎她的感受吗? 秦慎心口像刀割一样,一刀一刀划破那最酸胀难忍的地方。 若是此时,他还不明白自己会为何如此,那他也太过愚蠢了。 他本来,就该早一点明白。 ...... “驾——驾!”
静谧的旷野之夜,秦慎快马前行。 至少,能在这样的时候,赶到她身边。 * 肃正军大营。 公主的身份还没有广而告之,秦恬被安排在了远离中心营帐的一处偏僻地方。 孙文敬自然派了人手在暗处保护。 他自见了公主就一直在嘴边感谢老天。 “上天有眼,太子殿下还有遗孤在世,我孙文敬就算送了这条命,也要为殿下和公主拼上一拼!”
有他这般想法的不是一人,就算不是为了先太子,只为了能推倒龙椅上安坐的那个人,也愿意拼上自己的命。 若说前些年,民间除了偷偷怀念先太子,也没有什么更多的动静了。 可如今不一样了。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稳坐龙椅上的皇帝的残暴昏庸,让臣民受不了了,翻天覆地的机会已经到来。 若是先前公主尚未出现的时候,众人还似黑夜中行军,摸索着前行,而今公主一至,如皓月当空,便是黑夜也明亮了起来。 张守元听着孙文敬的感叹,长长地出了口气,目光里映着的都是明亮的月光。 只有秦贯忠垂着头,半晌默然转身去了公主的营帐。 “公主歇下了吗?”
他轻声一问,就见侍卫摇头。 而营帐中也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没歇下,您请进吧。”
苏叶给秦贯忠撩了帘子,秦贯忠进了营帐。 苏叶退了出去,营帐里自剩下曾经的父女二人。 帐中只点了两盏小灯,空旷的营帐中视线不甚明亮。 秦贯忠轻轻打量了一下四周,低声开口。 “......此番来的仓促,这两日我在让老周把平日用的惯都拿过来。”
他没有去看小姑娘的眼睛,只又轻声问了她一句。 “还有什么要带来的吗?”
他这么问了,听见她开口。 “没有了,多谢您。”
她不再叫父亲了,秦贯忠默然无言。 堂堂正三品指挥使,一边做着朝廷的军官,一边暗暗为反军筹谋的守边大将,却不敢抬头去看小姑娘的眼睛。 她是怎样的性子,没有比看着她长大的“父亲”更了解了。 但他还是亲手将她适应的一切都推开,将她推上了这个位置。 她知道的时候,没有哭也没有闹,就像在诸城,她的存在被府里发现,她作为秦家的外室庶女进府的时候一样,她没有哭闹,只在向他求证之后,安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越是安静接受,秦贯忠越不敢抬头看她。 曾经的父女,相对无言。 半晌,还是她先开了口。 “您不是还要回青州吗?”
秦贯忠连忙说是,她轻声道,“那您......” 她顿了一下,嗓音微有些哽咽。 “那您留意自己安危。”
在她成为公主之后,他不可能再在朝廷的军中停留太久了。 话音落地,烛火噼啪响了一声。 秦贯忠眼眶一热,险些落下眼泪来。 他把她推了出来,她还让他留意自己的安危...... 她心里竟还在意他这个父亲...... “我晓得......你、你也早点歇了吧,若有什么不自在不适应的,就让人告诉我。”
“好。”
她说。 秦贯忠莫名就觉得她不会说的,对于他的安排,她从来都是安静的接受。 眼眶更烫得厉害了,秦贯忠只怕自己失态,连忙转过了身去。 “臣,告退了。”
门帘挑动,带起了一阵凉风。 秦恬静静立在原地许久,直到苏叶进来,问了她一句要不要歇下。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想去外面走走。”
她的营帐偏僻,从后面向远处望去,只有被黑夜吞噬的旷野。 夜风冷清,秦恬静静站在风里。 她不说话,就这么安静站着,苏叶看着她,想说两句什么都说不出来。 从前看见旁人舞刀弄枪都会害怕的姑娘,如今站在了无数刀枪棍棒堆积而成的风口浪尖之上。 旷野上吹来一阵大风,苏叶见她单薄的身子在风里就像一根单独生长的竹一样,不由就道,“要不您还是回营帐里吧?”
但她摇摇头,“再站一会。”
“那奴婢给您拿件披风来。”
苏叶说完就快步去了。 但是风越来越大了,深重秋夜的风像井水一样泛着寒,秦恬叹了口气,已有了回帐的念头。 只是她刚要转身,忽见远处一层不变的黑暗之中,有人撕破夜色骤然闯了出来。 她还以为她看晃了眼。 但他已然从夜色里跃出,银色的面具在月光下异常清晰。 秦恬下意识想迎上去,但又想到了什么。 他应该不知道她在此,也不知道不再是他妹妹了。 更重要的是,在那件事后,他一定不想再见到她了吧。 秦恬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讨人喜欢的性子,别人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优待包容。 她低头转了身,准备悄然回去了。 但身后忽的传来一声疾呼。 “恬恬......恬恬!”
秦恬瞬间睁大了眼睛,禁不住回身向他看了过去。 男人的马已至身前,她清晰地看到他墨色的披风在夜风里飞扬而起。 他忽的翻身跃下了马,一把扯下了脸上银色的面具。 月光下他深邃的眼眸闪动着别样的光亮,独独倒映着她的身影。 他就这样看着她,大步走上了前来。 秦恬鼻子忽的一酸。 而他伸手,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 “别怕,我在。”
秦慎抱紧了怀中的人,深深闭起了双眼。 纵然天地倒转,日月消弭,别怕,我都会在,不退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