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塘书斋是熙风阁内秦慎的内书房,书斋凌于水塘之上,处地僻静,仅一条小路可通。 熙风阁里的规矩,但凡公子去了半塘书斋,等闲不得打扰。 秦恬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规矩,但她来秦府时日尚浅,同嫡母嫡兄亲近也没有多久。 兴许兄长有什么紧要事,秦恬打道回了自己的朝云轩。 熙风阁,半塘书斋。 白日里的暑热未能退去,反而蒸腾着池中水汽涌到了书房之中。 秦慎在书案前静坐了一会,但白日里在拥挤的人潮里看到的一幕,不断在他眼前闪现—— 身着宝蓝色锦袍的男子,剥了粽子递给身边的姑娘。 “最多只能再吃一个,粽子不好克化,不然要积食了。”
小姑娘说不怕,仰着小脸笑着。 “待我再在路上走几遍,再吃三个都能消化掉,” 她边说着,还边叫了那青年。 “大哥也吃吧,这味道真真好极了......” 两人亲近地说着话,手腕上戴着同样的桃木手链。 ...... 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秦慎不知怎么,总能想到方才的场景。 思绪乱糟糟如暑热未退,秦慎闭起了眼睛。 * 今日炎热,秦夫人被暑热拂到,身子不适卧了床,便没有叫着秦恬到正院吃饭。 但秦恬听闻还是去看了看秦夫人,用草药配了个去暑静心的香囊,送给了秦夫人。 秦夫人拉着她的手道谢,又笑道。 “离这儿不远有条城中河,也不知何时的传闻,说有人端午时节在那河中见过河神,故而端午这日晚间,城中人多去河中放灯以敬河神,着实热闹,连府中的小丫头子,都要求一晚过去凑热闹。你若是无事,也让丫鬟们引了你过去,只是留意莫要落水才好。”
秦恬一听就来了兴致,“夜间放河灯,想必如梦似幻。”
秦夫人笑着点头。 秦恬又陪着秦夫人说了些话,离开正院的时候,瞧见熙风阁高翘的房檐,又转了过去。 她问门房,“不知兄长得闲没有?”
门房没听说公子从半塘书斋出来,刚要回绝,连舟恰走了过来,闻言连道自己去替秦恬通禀。 之前在猎风山房,秦恬见秦慎还没有这般复杂的通禀事宜。 她应了一声,坐了下来,倒也没说什么。 * 半塘书斋。 连舟方才沏的茶还在外面,书房门紧关着,公子毫无允人进出的意思。 连舟刚以上前,傅温就跳了出来。 “你做什么?公子在书斋不得打扰,你忘了?”
连舟当然没忘,犹豫之际,男人的声音自书房里传了出来。 “何事?”
“回公子,姑娘来熙风阁了。”
连舟说着,连忙道,“公子若是不便,奴才寻个说辞送姑娘回去,只是姑娘来了两次,奴才想着还是同公子说一声。”
他说完,书房里静了静。 傅温瞥了连舟,唇语道“公子要不高兴了”。 连舟也不知那是何意了,只能等着里面的吩咐。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里才传来声音。 “请她过来。”
傅温挑眉惊讶,连舟则大松了口气,只不过那嗓音落落,情绪难辨。 ...... 秦恬从没来过熙风阁,左右瞧了两眼,熙风阁用料古朴气派,但摆设一切从简,虽然与猎风山房风格相仿,但感觉却有差异。 秦恬不由地就收了些闲散之心,一路跟着连舟进了熙风阁待客的厅堂。 这边领到,连舟就退了下去。 不知怎么,秦恬自门前遥遥看着上首饮茶的男子,竟有些陌生之感。 念头一晃而过,她没太留意于此,快步走上前去。 “兄长,我自玉镜湖边回来了。”
说完,见嫡兄茶盅未放,目光自她脸上一扫而过,淡淡地“嗯”了一声。 仿佛是对于她的来去,并没有什么兴致知晓。 秦恬快步上前脚步顿了一顿。 她不免尴尬,暗暗猜想他应该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所以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不似这些日的兄长,反而像她刚认识他的时候,那位高高在上的秦大公子。 秦恬最是识情知趣,于是便没再上前,转了脚步规矩坐到了一旁。 她转了身,没看到上首的男子微微抿了抿唇。 “不知兄长今日有没有看龙舟?”
她试着问。 除了玉镜湖,各地但凡有宽阔水域的地方,都有大小不等的龙舟赛,春末初夏最热闹的日子,无外乎这端午了。 但她这么问了,只听到上首嫡兄的嗓音仍旧淡淡的。 “没有。”
秦恬看去,忽听他开口问了一句。 “还有旁的事吗?”
话音落地,整个厅里静得落针可闻。 秦恬有些发懵,变成了家中的呆兔子。 但纵然是呆兔子,也能察觉到周身的细微变化,尤其是鹰的细微变化。 秦恬不晓得嫡兄今日是怎么了,但她也不敢再多言。 她道没什么事了,不过又想到了什么,从袖中拿出一只鼓鼓的小荷包,她将荷包解开,从里面拿了一件物件出来。 秦恬将那物什小心放在茶桌上,推到了秦慎的方向。 那是一条桃木雕刻而成的五毒手链,显然那雕刻工艺不精,但也能看出是五毒的样式。 端午佳节佩戴五毒饰品,便能保佑整个夏日不受虫瘴的滋扰。 秦恬本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习惯性地想跟他说几句话,顺便把这个送给他。 然而她却见嫡兄的目光在那桃木手链上微微一落,就收了回去。 他嗓音越发冷淡了。 “我素不佩戴手链,好意我心领了。”
秦恬这次真的愣住了,耳朵在一声轰响之后静了下来,她大脑空白了一瞬。 秦恬看着那条雕工粗糙的桃木手链,在这一句的拒绝下倏然窘迫。 她怔了一怔,低头快速地将那手链塞进了荷包里。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什么。 若是这个时候,秦恬还没有察觉嫡兄今日拒她千里的态度,那肯定是被前些日的兄妹亲近冲昏了头脑。 她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样,一下子醒了过来。 那手链是那么的其貌不扬,甚至雕工拙劣地令人无法细看,样式更是毫无新意,分明就是路边几文钱就能买来的东西。 她送出这样拙劣的手链,如何配得上嫡兄? 他是高高在上的秦大公子,自己不过是个小庶女罢了。 她瞬时清醒过来。 秦恬再不会多讲一句令人不喜的话,她跟他行了礼,就立刻退了下去。 她的脚步匆忙极了,仿佛意识到了自己本不该出现,迫不及待地消失一样。 秦慎看着她快步离开的样子,不由就想到了母亲出事时,他在庭院里威胁她,彼时她的模样。 在那之后,她得了他的令,翌日就匆忙离开了秦府...... 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从在小镇人潮里见到她之后便不断滋生,终在这一刻到达极点。 秦慎不知怎么,看着她远去的狼狈模样,心下倏忽一慌。 他立刻就后悔了,起了身来。 但小姑娘走的飞快,已不见了身影。 ...... 秦恬一路疾行,本要朝云轩,不想半路上,却同前去朝云轩寻她的萧芸撞到了一处。 “呀,奴婢撞疼了姑娘没有?”
秦恬连道无事,勉力收敛情绪, “姐姐怎么在这儿?”
萧芸是得了秦夫人的话过来寻她的,当下便道。 “夫人怕姑娘找不到去城中河的路,就让奴婢过来送姑娘过去。”
她说着笑起来,“入夜前后河边最是热闹,满城的小姑娘都到河边放灯,夜里的城中河满满当当地飘着灯火,银河似得好看,姑娘快去吧,一年也就这一回。”
离开了熙风阁的秦恬,原本只是想回到朝云轩然后闭门将自己关起来。 但秦夫人的好意秦恬无法拒绝。 她突然觉得暂时离开秦府也不错,点头应了下来。 “那烦请姐姐引路。”
* 天冬和苏叶,跟随秦恬在诸城的时候,也没见过这般场景。 平常日子,到了夜晚姑娘家便少有出门了,但今日沿河两边全是穿着一新的姑娘,衙门派了官兵巡逻防卫,姑娘们更加安心畅快,沿着湖边或坐或走,三三两两地说着话。 萧芸替她寻了个处人少的河边,又在一旁的小摊子上,给她买了一盏莲花灯。 “这花灯不仅能载着烛火一直飘,有些姑娘还写了祈愿的纸条放在上面,也算是个祝祷吧。姑娘也可以写点什么放进去。”
一旁的小摊子还提供笔墨。 秦恬没有什么可写的,倒是捏着袖中鼓鼓的小荷包,觉得或许可以放点旁的上去。 有府里的小丫鬟来找萧芸,萧芸便同秦恬告退离开了。 天冬苏叶亦去了附近的摊子上挑花灯。 秦恬垂着眼帘坐在河边的石阶上,与沿河两岸的热闹格格不入。 确如秦夫人和萧芸所言,河里的花灯明亮繁多似夜星,整条城中河飘满了悠悠荡荡的花灯,有灯有影,灿若星河。 不断有姑娘将祈愿的黄色纸条放进灯里,又将灯置于水上,轻轻一推,灯就随着清波荡漾了去。 秦恬看着她们,半晌,也拿过了自己的那盏莲花灯。 她没写纸条,只是将那只小荷包取了出来,拿出里面那条被拒绝的粗糙桃木手链。 她跟旁的姑娘借火点燃了灯,灯上的烛火在风中明灭不定,秦恬眸光随着烛火明灭亦时明时暗。 她看了一眼那只桃木手链。 她确实没有什么天分,比起来李纯珍的巧手,同样给兄长雕刻手链,她的手链雕琢得如此粗糙。 她方才也必然是被今日耍玩的兴奋冲昏了头脑,如何能拿这样的东西送人呢? 她忽然觉得自己天真的可笑。 秦恬垂眸最后看了那手链一眼,抬手放进了莲花灯里。 一阵夜风自烛火气浓郁的水面上吹了过来。 秦恬轻轻一推,顺着风推走了那只载着手链的莲花灯。 她欲看着那只莲花灯越飘越远,但忽然有人如风而至,一把捞起了那只莲花灯。 水声哗啦啦作响,秦恬一惊抬头看去,看到呼吸微重的青年。 他低眸蹙眉,目光紧紧定在了她身上,嗓音微有些哑。 “就这么,丢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