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气泡般刚冒出来,就被秦恬立刻戳破了。 嫡兄怎么可能送她,左不过顺路罢了。 秦恬不敢再多想,也没再回头,加快了脚下回到了学堂里。 学堂里不知为何,先生竟然没来。 先生没来,秦恬就算不上迟到,她松了口气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却发现姑娘们并没有在读书练字或者做文章,反而一直叽叽喳喳地小声言语。 秦恬留意听了一下,还真听出了一件事来。 原来墨山先生后几日的讲学不知何故暂停了,明日就要离开鹤鸣书院,而今天晚间书院会给墨山先生备下送别宴。 这送别宴盛大,还有学子载歌载舞,因而氛围也更加松快。 不似檀台下听讲那般随意,因着是宴请,众人都须得有个正经的位置。 而位置上讲,自然是越靠近中间,越能看到歌舞景象,越是人人渴望的好位置,不过好位置并不是随便能得来的。 这会学里的姑娘们都在羡慕魏缈,魏缈的长兄是山长的得意门生,近日正于京城春闱,极有可能拔得春闱头筹,魏家门庭兴盛,魏缈自然跟着兄弟坐在第一二排的位置上。 众人论的兴致勃勃,但秦恬却想不了这么多了。 就像檀台下听讲那般,她一定是在最后一排了。 她可不会因为嫡兄今天出手救了她一回,就以为自己真的是他的妹妹了。 那朱建应说得也不都是没道理的话,至少说她的话,还挺一针见血的。 秦恬暗暗摇头,轻轻摩挲着自己微微发痛的右手虎口。 最后一排没什么关系,只要安稳就好,其他的,她并无所求。 先生一直都没有来,学堂里成了自学的状态。 但姑娘们也都着意晚间的送别晚宴,一直在低声讨论。 秦恬没有人可以论,倒是想起了座位的事情,她若是能做到沈潇旁边就好了。 这几天,秦恬也没能跟沈潇说得上话,沈潇对学问,对交际都不甚感兴趣,好在她又不用举业,没有什么课业的压力,不过也多半沉默,每日里与秦恬的对话就是: 秦恬:“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沈潇点头。 秦恬:“谢谢。”
沈潇颔首。 秦恬:“我走了,明日见。”
沈潇:...... 尽管如此,秦恬也觉得自己好像比旁人同沈潇更加亲近。 而沈潇身上,自带一股生人勿进的气质。 秦恬自认不是生人,但沈潇可以帮自己驱逐生人,她已经想好了要死皮赖脸地蹭一蹭沈潇。 可是沈潇一下晌竟然都没来学堂。 秦恬寻不到人,待到送别宴开宴的时分,秦恬到了宴请地,又不知道该坐去什么地方了。 宴请地在后山的四季林,这片树林四季都有花香,林子环绕一周围起来的空草地,便是置办宴请的地方。 傍晚时分,长长的一道火红云霞跃在远山边,像是仙女衣衫上的明艳又轻透的披帛。 秦恬趁着霞光尚明,四下里寻了寻沈潇。 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却发现今日的宴上,众人与平日里好像都不太一样。 平日先生也好学子也好,普遍穿的朴素一些,除去矫饰,彰显的是诗书礼仪的气质。 但今日秦恬眼前的众人一下都变得亮丽起来,不知何时,大半的人都换了干净体面的衣裳,尤其是学堂里的姑娘们,全都换了鲜艳华贵的衣衫,重新梳理了发髻,打扮得令秦恬耳目一新。 她赏旁人自是好的,可再看自己—— 她全然不知还有这样的礼节,没换一套正经衣裳也就算了,偏这身因着午间的追逐,有些灰扑扑的,袖口还染了没能洗掉的草绿。 在众人的盛装里,秦恬尴尬地攥了攥脏掉的袖口。 她还是想再找找沈潇,却听见周围稍稍静了些,墨山先生当先来了。 宴请的气氛是松快的,众人稍稍迎接了墨山先生,便又三三两两地继续说话。 可秦恬却终于找打了沈潇,她也换了一身新衣,此刻着檀色镶藕荷色襽边对襟长衫并雪青色马面裙,虽然还是深色,却比平日里艳丽了许多。 而她跟在墨山先生身后,不久就走到中间,坐到了墨山先生身后。 宴请地整个沿着中线分开成两边,中间空出大片空地,是载歌载舞的地方,最中间对坐的两排都是第一排,除此之外,靠近中间的位次都是视野极好的地方。 沈潇就坐在墨山先生身后,那是很显眼的位置了。 秦恬见状,只好打消了自己去蹭沈潇的想法。 她还是得老老实实坐在后面。 这次她充分吸取了教训,不再发呆,左右瞧着,找了个靠着几位同窗姑娘不太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秦恬从前在诸城小院里,平时外人都见不了几个,见过的最大场面的宴请,便是李二姑娘小叔的婚宴。 她缠着周叔替她也上了一份儿礼钱,跟着去瞧了一回,那办喜宴的李府门庭若市,秦恬差点迷失在人群里。 近几年,李家生意做得大,来的人也极多,她那会觉得比这更大的宴请估计也没有多少了。 但谁能想到,还有整个书院的宴请,人更多,也更排场。 秦恬悄声坐在角落里,带着三分兴奋地左瞧瞧右看看,虽然位置不好又没有人搭理她,但她依然觉得能参加这么大的宴请,着实是件有意思的事。 可惜她被划破的虎口又疼又痒,恰在这时,一旁的树林里发现了一丛艾叶。 秦恬过去摘了几片干净的嫩艾叶,然后回了位置上,从腰间的秀囊里掏出两只玉物件。 那玉质的物件只有婴孩拳头大小,但却是、一臼一杵,是某年母亲送她的小玩意,她时常带在身上,平日只当玉质挂件,今日却把嫩艾叶放进去,用小玉杵轻轻地捣碎开来,准备一会敷在虎口的伤处,止血止痛又止痒。 不想她做着自己的事情,一旁竟有窃笑传了过来。 “太好笑了,今天送别宴,还真有人不换一件体面的衣裳,不失礼吗?”
秦恬没抬头也知道说得是自己,她继续捣药没理会,听他们又道。 “衣裳不换,也不正经戴两件像样的首饰,以为是去路边吃摊子吗?”
秦恬还是没抬头。因着那朱建应的追逐,她头上为数不多的两朵绒花都跑掉了。 她没什么想说的,就当听不见,但那几人又说了一句。 “所以呀,只能坐到后面。我要是秦大公子,也不愿意和这样的妹妹坐一起。”
秦恬手下捣药的玉杵顿了一下。 突然,那几人止住了话题。 “魏姑娘过来了。”
秦恬顺着他们的目光瞧了一眼,看见了魏缈正从另一条路上走了过来。 魏缈下晌还穿了一身柳黄色的寻常衣裙,这会亦全然和下晌不同了。 她此刻着茜色绣粉白桃花的裙裳,重新梳起的发上并排簪了三朵娇嫩桃花。 这会时节,桃花已经败了,不晓得她从哪里得了这三朵花,同衣衫上的绣花几乎一模一样,好似发上的桃花飘到了身上,似真似幻。 她到宴请上来,用面纱遮了半脸,那几位议论秦恬的学子还是看愣了神。 秦恬坐的位置距离一条主道不远,来来往往人不算少,这样也安全一些。 这会魏缈过来,她稍稍思量了一下,要不要打个招呼。 她正想着,魏缈一双眼睛弯了起来,眼眸里盛起了星星点点的光亮,但不是看向秦恬,而是向秦恬身后的路上看去,她上了前走了两步,欠身行礼。 “秦大哥。”
秦恬愣了一下,转头看去,一眼看见了自她身后走来的嫡兄秦慎。 秦恬下意识有点怕,但刚承蒙搭救,秦恬可不是转头就忘的秉性,只能起身行礼。 然而她站的地方比较偏,魏缈脚下稍稍一动,就将她挡在了后面。 秦恬:“......” 秦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不过这样倒也不错,她就不用直面嫡兄了。 她抿了抿嘴,就当自己在这个场合并不存在,侧过了半边身子准备等秦慎走了,坐下继续捣药。 她转了身,魏缈抬头看向了走来的青年。 青年一身绛紫色素面锦袍,唯有胸前和衣摆正中,银纹细细密密绣了万字雷纹夔龙团花,通身气派,贵气逼人。 魏缈站在他面前,只觉两腮都热了几分。 秦家是青州府执掌兵权的大员,魏家则是青州本地的百年大族,两家素来相交甚密,魏缈的长兄同秦慎还是多年同窗。 魏缈这般称呼虽然稍显亲近了些,但在旁人眼里都是应该。 她不由地看着秦慎,等着他的回应。 然而秦慎目光只是从她身上轻轻扫过,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一向态度偏冷,能点头魏缈就觉得不错了,眼角微翘地半垂了头。 不想秦慎却转头叫了侍卫傅温一声,然后朝着魏缈的方向,示意了一个眼神。 一旁瞧瞧关注的众人,此刻目光也都定在了秦慎和魏缈身上。 魏缈心下一停。 可傅温走到魏缈身边,然后一错身走了过去,往魏缈身后去了。 秦恬这会还以为没自己什么事儿了,准备坐下了,傅温突然出现在她脸前。 秦恬看见傅温,尤其看见傅温腰上的剑,脸上就露出惊吓的神色来。 傅温尴尬,赶忙把佩剑向身后拢了拢,接着俯身把秦恬桌案上零零碎碎的东西,一股脑全扫进了一个锦囊袋里。 秦恬:?! 傅温这才跟她行了礼。 “姑娘,请随公子到前面就坐。”
话音落地,四下里皆是一静。 秦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却看到了周遭众人同样一副听错了的神色。 尤其是刚才小声议论他的几个男学子,几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 而魏缈则怔了几秒,这才看向了秦恬,可与此同时,她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脚步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 她避开,立刻就看到了秦大公子的目光,直直落在了秦恬脸上。 不知道是不是被天边的霞光映在脸上,男人平素冷淡的神色竟在此刻有些许柔和。 秦慎薄唇轻起,看向那发懵的小姑娘,不禁温声开口。 “过来。”
...... 天边的晚霞也似仙子的薄纱披帛迎风而飞半变化,此刻两头散开扬起,将红宝石模样的日头环绕其间。 秦恬跟着嫡兄的脚步,从宴会边缘最不起眼的地方,一路向前而去。 夕阳散发着傍晚最浓墨重彩的光芒,照在姑娘不甚明艳的衣裙上,反而似彩绘水墨画一样,令她看起来就像是九天落下的仙子,静美又夺目。 秦恬从未感受过如此多的目光聚在自己身上。 她每往前走一步,就有人转头向她看过来,之后目光好似被定在了她身上一般,一路相送,直至她走到最前面的第一排,落座下来。 到坐下,秦恬还有些懵,便没留意到,坐在她身侧的嫡兄亦悄然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