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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孤女(1 / 1)

长山县。  距离青州边境还有二十里地的一处密林。  一行官兵分散在林中四处寻觅。  一个肤色黝黑的高个男人一边指挥着不远处的官兵,往上面的低矮山洞去,“搜搜那洞,说不定就躲在里面”,一边又同身侧一个与他相貌有七八分相似却面见面发白的男人说话。  “二弟,你真觉得秦家会出手?那些人可是先太子的党羽,一旦抓到势必要押送京城问斩,秦家这时候出手,被咱们大人抓到辫子,可脱不开干系了。”

白面高个男人是他兄弟,听了这话笑了一声。“秦家当然知道,但也不会不出手。所以咱们大人说了,让我们一定留意,也许这次,就能抓到秦家暗屯私兵的证据!到时候秦家必死无疑!”

他们口中的大人不是旁人,正是山东按察副使,邢兰东。  两兄弟为邢氏办事,今次能抓到秦家把柄,待回了邢氏必然重赏。  ......  高处低矮山洞中。  一家人瑟缩着藏在此处,他们衣衫湿透,沾了泥水,又被荆棘撕扯成布缕。  狼狈不堪,却无一不战战兢兢,屏气凝神,甚至大人怕孩子发出声音,将孩子抱在怀里,捂住了孩童们的嘴巴。  山洞外滴滴答答地落起了山雨,滴答声在狭小的山洞内回荡,清晰异常。  没有人敢发出任何动静,可他们却听见有零零散散的脚步声,自下而上,越走越近。  一家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下一息,黑洞洞的身影遮蔽了洞口的天光,一只脚就要踏入他们的藏身之处!  低矮阴暗的山洞,湿哒哒的从石头缝里滴落雨水,衬得洞内死寂一般。  洞口的黑影停了下来,一只脚才在洞口边缘。  山洞里屏住呼吸的人,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他们听到外面传来的幽幽话语声。  “这儿有个洞,让下面的人提灯上来,往里照照,可得瞧清楚,是不是有人藏匿其中!”

话音落地,惊得洞里的孩子险些哭出了声。  其中一个上了年纪花白胡子的男人,死死捂住了孩童的口鼻。  可即便如此,他身边的妻女儿孙脸上,也渐渐露出了灰败的死色来。  待到下面人将灯递了上来,他们怎么还能隐藏?  他们被这些人追逐近千里,终究还是一个死。  连花白中年男人,都禁不住闭起了眼睛。  然而,等了一阵子,却没有人传灯上来,反而几声急呼从下面传了上来。  “撤!奔北面两座山去!”

……  山洞下方。  黑高男子跟他兄弟再三确认。  “消息确切?那秦慎带人往北面两山去了?是哪儿来的消息?”

白高男子说确切,“是我在埋了很久的人,直通秦贯忠书房的大丫鬟,这消息错不了!快走!抓到秦慎和秦家私兵,我们兄弟就发达了!”

黑高男子一听,不再犹豫。  “撤!奔北面两座山去!”

话音落地,洞口前的黑影齐齐晃动起来,几息的工夫,脚步声都渐渐远去了。  洞中的人惊诧无比,几乎不敢相信,直到洞外的脚步声远去的无影了,几位女眷压抑不住地哭出了声来。  花白胡子的中年人还欲制止她们,他身后的妻子却一脸悲戚,抬手打在了他的后背上。  “你可真是,把咱们一家人害苦了!”

老妻说着,越发低声哭了起来,一下一下不断打在中年男人身上。  “......本来都好好的,没有洪灾没有饥荒,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你非要乱写乱说,这可好了,那姓邢的手段狠辣,他可是拿着尚方宝剑啊,你不过是一介书生,咱们不过是平头百姓,怎么同那紫禁城里的皇帝对着干?!那不是自掘坟墓是什么?!你可害苦我们了!”

下面的子女不敢有怨言,老妇人把这些没人敢说的话,一口气全都说了出来。  中年男人的神色在这指责里变了几变。  他目光望向洞口,那不甚明亮的天光暗淡投下的地方,半晌,才开了口。  “国无明君,太平不过是短暂的虚幻,如果人人都削平了脑袋苟活,到最后,没有谁能活下来。”

他说着,目光扫过儿女,最后看向了老妻。  “总得有人站出来,也总得有人为此而死,为什么不能是你我?”

暗淡的天光里,他一字一顿。  “位卑,未敢忘忧国。”

山洞里再次静了下来。  不想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忽然再次有了脚步声。  躲在山洞里的一家人,皆在听见脚步声的一瞬间,脸色煞白。  只有中年男人忽然释怀了似得,一脸决然。  “我出去,引开他们,你们继续往青州逃吧!”

他说完,探身直奔洞穴之外,老妇人闻言目眦尽裂,一把抓了过去,却抓了个空。  须臾之间,中年男人已出了洞穴,长身直立在山间的天光里。  没曾想就在他想好了引颈就戮的时候,身后忽的传来了一声问话。  “可是茅城孙先生?”

中年男人惊诧钻头看去,看到身后的小路上,一人穿着墨色银纹长袍,紧束的腰间坠着一块通体莹白的白玉玦,他的眉目在天光暗淡的山林间瞧不甚清晰,却自有一股力量自周身散开,令人不敢放肆又或者身心信服。  “是、是老朽。”

孙文敬执了礼。  那青年男人亦回了礼。  “青州,秦慎。”

孙文敬睁大了眼睛,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岸边的树根。  他指尖颤抖起来,看着缓步走上前来的青年,听见稳稳的话语声落在耳中。  “追兵已去了东面两山,诸位已安,不用再躲藏了。”

......  孙文敬一家七口人被整整齐齐带到一处秘密村庄时,才发现与他们一起逃窜的五六户人家,也都被救至此地。  只是相比孙文敬家人口整齐,那些人家在逃亡路上,有的已折损过半。  但能安稳逃出生天,已经是幸事了。  另一位须发尽白的老先生,在这场逃窜中险些没能挨过去,如今人还躺着,老了十余岁之多。  孙文敬的老妻何氏见了他,眼泪落了下来,她匆忙上前行礼。  “舅舅!”

老先生这才睁开浑浊的眼睛认出了外甥女。  老先生颤着手去扶何氏,何氏亦向他身后看边看去,他身边除了同样年迈的舅母,就是剩下十岁的小孙子了。  “表弟、弟妹他们呢?!”

何氏嗓音发颤。  倒是那老先生顿了顿,嗓音如常地开了口。  “都去了。”

只三个字,何氏险些背过了气去,旋即泪如雨下。  她看着寥落剩下的亲眷,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  她像不理解丈夫一样,也不能理解舅舅的当初决定。  “先太子已经薨了,舅舅为何还要为先太子奔走?我们家好歹也是耕读世家,再不济也不至于家破人亡?可现在......”  话音未落,就被老先生一拐杖打在了身上。  “你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话来?!你是看不见世上的疾苦,还是忘了你大哥是怎么死的?”

何氏被问得一怔。  大哥死了许久,以至于她都快把他忘了。  她不是刻意去往的,她只是不敢去记起了。  那时大哥连着三次春闱没中,到了进士年如常进京赶考,但那一去,就没回来。  那年京中有数十宫女忍受不了如今的皇帝出逃,他大哥不过是因为遇见了出逃的宫女,施舍了两女一顿饭食,就被不由分说地抓了起来,活活打死在了牢狱里。  打得血肉模糊,毫无人样。  而在那场是宫女出逃里无辜死掉的,又何止一人?  不论是被抓回的宫女,还是路上襄助哪怕一粥一饭的路人,凡是查到,皆被处死。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新君杀威,至此而扬。  ......  念及旧事,何氏颤抖了起来,捂着脸哭泣。  秦慎负手站在院中,整个院子无人出声,都只听着房中老人沙哑的言语。  老先生没有再责打外甥女,嗓音逐渐积蓄了力量。  “帝位来路不正,便是万恶之源,先太子那样的仁明君主,却生生打杀为罪人。怎能不令人扼腕?”

老先生说着,浑浊的眼里凝了些微力量。  “我们不过替先太子说两句公道话而已,这算什么?你可知道太子亲卫叶执臣,哪怕是逃出生天,也要为先太子奔走,只盼着能唤起有志之士揭竿而起。可惜最后还是被捉回了京城,那暴君被叶执臣之行戳到了痛处,竟将其悬于午门,每日割他三刀,让滴在城门口的血不干,如此日日割下去,连人死了都不肯放过,直至白骨显露,再无血肉.....”  日头被厚重的云层笼罩了起来,院中平地起了一阵萧瑟冷风。  秦慎仰头看着被遮蔽的日光,手下默然攥了起来,面沉如水。  老先生却在这时,哭也似地笑了两声。  “我没了儿子,还有孙子,叶执臣有什么?他甚至连一滴骨血都没有留在人间啊......”  说完,老先生低声泣了起来。  秦慎负手立着,怔了一怔,眼前禁不住浮现出一人单薄的身影。  她站在人群里,又好似被人群排除在外。  那天她就那样拎着一只与她身形不相称的大布垫子,茫然地站在人群最后。  没有人接纳她,她抿着嘴静悄悄地找寻自己的去处,但始终没有找到。  直到发现了他的出现,可却在见到他的时候吓坏了,生怕惹得他不快似得,二话不说地从他眼前火速消失,转身躲进了人群里......  叶执臣、陆晚樱,二人皆已殉道,她是失怙失恃的孤女,这世间血脉相连再无旁人。  世间只剩下她自己了。  真实的身份她根本不晓得,但她却好像知道自己是个无处可去的存在,安安静静地从不去索取什么。  她唯一那一点点的渴望,在第一次正经见面的时候,曾双手捧到了秦慎手边,可他却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在那之后,她再没强求过了,只剩躲避......  秦慎闭起了眼睛。  院内外压抑不住的哭声四起,人们不断聚了过来,相互搀扶着相拥着哭泣。  秦慎却转身,缓步逆行,离开了聚满了人的院子。  傅温过来回禀,说村庄前后数百里都安置了守卫,这些人可以暂时安稳留在这里,而邢兰东的人,被他们用黄菱表弟吴梁传的口信,调虎离山支开,完全陷入群山之中,不会再出来了。  傅温说完,见自家公子面上露出疲惫之色。  “各处稳妥,公子可要回府?”

公子没有立刻回应,目光看向老先生院中聚集啜泣的人群,几息,才开了口。  他的声音轻轻的,傅温恍惚间好似觉得第一次听到公子这般言语。  “去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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