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 秦夫人拖着病躯去了一趟后院的佛堂,亲自上了三炷香,拜了又拜才回了正院。 她由萧芸扶着回来的时候,恰同前来看她的秦贯忠遇在了一处。 秦贯忠连忙解了披风给她裹在了身上,闻到她身上的佛香之气,轻声问了一句。 “亲自去上香了?”
秦夫人没急着回应,待夫妻二人回了房中没了旁人,才道了一句。 “我们与执臣相识二十余年,他去了,我们不能去送也就罢了,若是连炷香都不给他烧,算得什么知交故旧?”
秦夫人说着,眼睛红了一圈。 秦贯忠知晓妻子必然是想到了叶执臣被抓捕进京、处以极刑的惨状,他亦沉默下来。 直到静默的房中烛花噼啪响了一声,秦夫人才嗓音发哑地开了口。 “他没躲过这一劫,却不知晚樱眼下如何?”
她说着,瞧了丈夫一眼。 “你也没有一点晚樱的消息?”
秦夫人口中的晚樱姓陆,是从前宫中司膳的宫女,因着在宫里便有品阶在身,二十五岁放出宫的时候,多少京中人家想要娶她进府。 只是陆晚樱心中已经有了一人,那人亦等了她近十年,偏巧她出宫那年,那人家中唯一的血亲寡母过世,他要守孝,不能迎娶。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叶执臣。 彼时,连先太子都道可惜,本是想要为两人赐婚,却也不能了。 叶陆二人却道不可惜,漫长的十年都熬了过来了,哪还在乎这守孝的三年?待到孝期结束,再请太子殿下赐婚不迟。 然而,天不遂人愿。 先太子一夜之间身死,所有先太子的辅官亲卫同犯谋逆之罪,有人乱箭随太子而去,有人事后被抓捕砍头,还有人挣出一条命逃了出去。 叶执臣是太子亲卫,陆晚樱也不能免,两人逃出一劫,浪迹天下。 秦夫人随秦贯忠在京的时候,与陆晚樱头一遭见面便相见恨晚,可惜一个在宫中一个在宫外,无甚机会常见。 带到叶陆二人出事,秦夫人便不敢再见了。 不是怕被连累,而是没有那两人的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可惜,三年前,叶执臣的噩耗还是传了过来。 叶执臣没了,陆晚樱独自漂泊在外,秦夫人不免牵挂旧友,多次让秦贯忠暗暗打听,但一点消息都没有。 当下,秦贯忠亦摇了头,他看了妻子一眼。 “别想这么多了,如今这个关头,都收敛得毫无音信才好。”
确实。 今上派了邢兰东到山东,自然也派了旁的人往各处行省而去,他们都是今上的爪牙利箭,抓住了谁又射死了谁,谁能说得准。 秦夫人没有再替叶陆二人,招了萧芸进来换了茶水,瞧了瞧丈夫,倒是说起了另一桩事。 “我这些日都病着,也没能见姑娘,今日能去佛堂上香了,合该见见她才是。”
秦贯忠一听,便摆了手。 “这般着急做什么?她就在朝云轩,待你好了,随时能见她。”
秦夫人闻言轻哼了一声。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同一个孤零零的小姑娘过不去,要拿捏她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贯忠连忙要解释。 秦夫人却又摇了头。 “不让我见便罢了,只是我想着不能苛待了她。”
她因病气力缺损,缓了一口气才道。 “她虽然不是我所出,却也是秦家唯一的小姐。司谨有的、但凡能给她,便不该吝啬,从前身份不便不能有的,也都该安排上了......。”
秦夫人絮絮说了些话,令秦贯忠怔了一阵,他不可思议地看向妻子。 “你竟比我思量的周全......” 但秦夫人并不想理会他的夸赞。 “不论她是谁所出,都是你的女儿,我做到问心无愧罢了。”
她说完,撑着自己羸弱地身子往内室去了。 走出几步,听到了身后长长的叹息。 “到底是我对不起你......” * 翌日一早,秦贯忠在正院多留了一会,等着老郎中替秦夫人把脉。 秦慎亦一早前来请安,父子二人说了两句军中的事,秦贯忠又想到了旁的。 “近来鹤鸣书院似是请了大儒前来讲学,司谨还是多去书院,卫所里的事情,交给同知、佥事们去做就行。”
秦慎自五岁从道观下山回到秦府,文武所学皆是秦贯忠请来的一等一的先生。后来他去读了鹤鸣书院,书院也是应秦贯忠要求,遍请名师授课。 只不过他到底不用似正经读书人走科举的路子,这两年便往书院去的次数就少了许多。 但若有大儒前来,秦贯忠多半还是要提醒他前往聆听教诲。 秦慎并无排斥,当下也应了父亲。 不时,老郎中便从房中出来。 “大人和大公子都不必担心了,夫人此番调理顺当,恢复甚快,再过不到一月就能痊愈。”
秦贯忠大松了口气,秦慎倒又问了老郎中一句。 “母亲之后一月休养,可还有什么禁忌留意之事?”
老郎中说倒也没什么先说了些养病期间不易多吃的东西,这都是寻常,不过又点了一句。 “夫人此番两次危险都是自心绪大动而起,虽养好了不少,但也忌过激过怒。”
老郎中说着,脸色一正。 “尤其是怒之一事,气血翻涌最是伤神,夫人并未痊愈,若真突然之间怒火攻心,心急吐血,只怕是要麻烦了。”
秦慎听得皱起了眉头。 他一时没有言语,老郎中也没有旁的需要嘱咐的事了,便与二人告辞。 秦贯忠也听见了方才老郎中的叮嘱,直接将萧芸几个常在秦夫人跟前伺候的大丫鬟叫了过来吩咐她们,在秦夫人面前说话谨慎言辞,万不能再令夫人动怒。 众丫鬟皆应下来。 秦贯忠下晌就要启程去济南府,吩咐完就回了外院书房。 秦慎并没有再多吩咐这些丫鬟什么,只是出了正院的门,叫了傅温。 “继续留意朝云轩,等闲人等勿与夫人接触。”
“是!”
* 朝云轩。 秦恬刚吃过早饭,趁着日头不大到院子里浇水。 灰肥吃饱了草叶子,便不会乱啃她中的草药,难得欢快地在院子里面蹦跶。 但是呆兔子刚蹦跶两步就停了下来,停在院门前的石阶下,支棱着两只大耳朵细听。 “你这是听见什么了?”
秦恬给一株幼苗浇了点水,回头问了呆兔子一句。 呆兔子不理会,秦恬正要过去捉它,听见门房报了一声。 “姑娘,黄菱姐姐来了。”
说话间,黄菱便进了朝云轩,她刚一踏进来,就瞧见一个蹦蹦跳跳的灰球,三下两下跳到了秦恬的裙摆地下。 秦恬:“......它胆子很小。”
黄菱笑了一声,没再留意那只灰兔,倒是见姑娘穿了一身利落的柳黄色衣裙,站在墙边给草药浇水。 她在院中种草药,前院书房的大丫鬟当然不会不知道,但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又是另一回事。 当下只见这小花圃里,每一株每一丛都伸展这嫩绿的枝叶茁壮长着,满满当当竟有十几种之多。 她惊讶,“奴婢先前只当姑娘消遣取乐,没想到真的会栽种打理这些草药呢?”
恰巧天冬从旁经过,笑着道。 “这算什么?姑娘正经会做药膳呢,我爹娘我兄弟都是矮子,但姑娘硬是让我长得比他们高。”
苏叶在旁捂着嘴笑,秦恬打量了天冬一眼,她已隐约比苏叶高一些了。 “嗯,应该还能再高一些,明儿给你再换个方子。”
“好姑娘,可别,再高我就嫁不出去了!”
天冬急起来。 苏叶抬手指了她,“在姑娘和黄姐姐脸前瞎说话,也不害臊!”
天冬吐了舌头,众人都笑了起来。 黄菱倒是正经打量了秦恬两眼。 “姑娘这药膳的手艺,不知道是从何学来?姑娘小小年纪,就技艺精湛?”
秦恬刚要开口,天冬就替她答了来。 天冬指了在窗台。 “瞧,姑娘的师傅在那晒太阳呢!”
黄菱在窗台前一个人都没看到,这院里也再没一个晒太阳的人了,倒是窗台上有一本书。 她见苏叶抿了嘴笑,秦恬也弯了眼睛,领会过来。 “姑娘竟是跟书自学的?”
秦恬说不是,她当然是跟母亲学的,但想到自己母亲在秦家敏感的身份,便顿了一下没有继续往下说。 倒是天冬替她说了,“不跟姐姐开玩笑了,姑娘是我们太太教的,那书是太太写的......” 这话说完,她留意到一左一右秦恬和苏叶的眼神,才意识到自己玩笑开多了,话也说多了。 他们太太身份敏感,自然是能不提就不提的好。 苏叶连忙打了圆场。 “黄菱姐姐怎么一早过来了?”
秦恬也投来疑问的眼神。 闻言,黄菱立刻说了正事。 “老爷请姑娘往外书房去一趟,奴婢要去趟灶上吩咐糕点果子,给老爷下晌上路带着,便一路过来了。”
她说着,叫了秦恬。 “姑娘快去外书房吧,奴婢也往灶房吩咐去了。”
秦恬奇怪了一下,倒不是奇怪秦贯忠又要出门,只是奇怪怎么出门前还想到了自己。 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见到父亲了。 但她也没有多问,换了衣裳去了外书房。 秦贯忠已经在等她来,这边见她到来,便露出了三分笑意,开口问她。 “恬恬可晓得鹤鸣书院?青州府最好的书院。要不要过去读书?”
他说完,看到小姑娘的眼睛忽的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