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恬从没有上过私塾、书院,识字启蒙都是在诸城小院里面,母亲将她抱在腿上,一个字一个字亲自教的。 母亲读过很多书,认识许多字,她不会教秦恬去学闺中常见的《女诫》《女训》,反倒是让周叔寻来各式各样的书籍,由着秦恬自己去看。 她学的散而自由,但也没有什么体系,眼下要去书院读书了,反倒有些紧张。 那书院唤作鹤鸣书院,距离青州府城不远,不似外地前来求学的学子,青州城内学子,马车过去半个时辰就可到达,若是骑马过去,就更快了。 秦贯忠去了济南府的第二天,秦恬一早就起了身准备去书院,她不是喜好旁人瞩目的人,因而只穿了一件蜜合色的袄裙并米白色领口绣祥云纹半袖。 整个人看起来干净乖巧,周叔过来接秦恬时,都不由和软了目色。 “姑娘到了书院不必紧张,各家姑娘们自有先生单独授课,课业不紧,课间闲暇可交一二小友,也算是读书的乐趣了。”
本朝并无女子科举的先河,能来此书院读书的姑娘出身的家庭,也都是能数得上的人家。 秦恬暗暗点头。 不似从前和诸城李二姑娘相交小心翼翼,她有了正经的身份,也能坦诚与人相交。 鹤鸣书院极大,整个山头都为这座书院所有,房舍连绵看不见尽头。 半山腰上便有房舍鳞次栉比藏于松柏竹林之间,东半山是先生住所与客房,西半山则是学子住所,学子的房舍总是要挤一些,简陋一些,但吃住都在此处,并不用来回车马劳顿。 秦恬看着那西半山的学子宿舍,看得入了神。 老管事正要问一句,“姑娘看什么看得如此专注”,忽的听见姑娘问了他。 “周叔,我能不能也来此居住?”
这样,就不用住在秦家了。 秦恬不免心生希冀,但老管事却摇了头。 “那怎么行?一间宿舍院子都要住七八人,况都是些男子,哪里是姑娘能住的?”
说话间,正有几个学子三五成群地从宿舍里出来,或拿着书卷或提着笔墨,口中念念有词地论着什么,脚步轻快地往书院方向去了。 秦周瞧了瞧自家姑娘。 从前在诸城虽然不能远行,但是在城中转转也是行的,如今到了秦府,她反而被束在后宅之中,她性子本就不喜麻烦旁人,脚步更仿佛被禁在了朝云轩似得,更束缚,更孤单。 可秦恬到底是姑娘家,没办法与男学子同住。 秦恬自己也晓得,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 到了鹤鸣书院,秦周递上名帖,便立刻有人引了他们去见山长。 山长须发皆白,未开口说话的时候,神态安详仿佛睡着了一样,但开口说话又如山间古松,仍然苍劲有力。 他先问了秦恬几句学问上的事,见小姑娘未及笄的年岁,虽然正经书目读的不精,但所识颇广,又在岐黄一道上另有专攻,甚是惊讶。 山长问完,捋着胡须点头,寻了一位先生过来,让那先生领着秦恬去了一间女学子的学堂。 这学堂约有十余人,年岁皆与秦恬相仿,有些年幼些十二三岁,也有一两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大姑娘,秦恬夹在中间并不出挑。 见新面孔前来,众人皆看了过来。 先生并未作过多解释,只是道,“这位是青州府秦指挥使家的姑娘,即日起便与各位一道进学了。”
话音落地,就让书童搬了个鸡翅木的长方桌放在了后面的空余处,同秦恬点了点头,就先行离去了。 方才他说完话,秦恬便能察觉众人落在她脸上的目光瞬时变化起来,从最初的好奇探问,一下子变得丰富不少。 秦指挥家中一向只有那位秦大公子秦慎一人,眼下突然来了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这是何人,众人哪能不知? 况能把姑娘家送进鹤鸣书院读书的,皆是在青州附近有些势力的人家,他们的消息只怕比秦恬还灵通的多。 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从学堂各处而起,似入了夏的池塘一样,渐渐聒噪起来。 来之前,秦恬早已料到了,当下面上不露半分情绪,只如同听不见看不见一般,目不斜视地走向了自己的书桌。 她这般态度,令学堂里细碎的议论声霎时静了下来,众人目光飞快交错着,都没有再继续发出什么声音来。 不是外室养在外面的庶女么? 竟有这般不卑不亢的姿态? 对于没见过的事情或者人,多半还是要保持一些缄默,以保证应对合宜。 秦恬这番姿态,当先就赢得了众人谨慎的缄默。 秦周悄悄在门口瞧着,将自家姑娘的表现看在眼里,才暗暗点头离去。 这间学堂宽阔,位置摆放得松散,前面每排三人,秦恬来的最晚在最后一排。而最后一排除她之外,只有一个身穿深色衣裙、首饰极少、打扮利落的姑娘,坐在墙角里。 她自秦恬进了学堂便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既没有在听闻她的身份后有什么表情变化,也没有与任何人小声嘀咕,只一个人遗世而独立般落座在角落里。 秦恬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那位姑娘的旁边,秦恬自然是有意与她相交一番的。 可这位深色衣裙的姑娘似有些不耐地在抄写文章,并无闲与生人接触。 反倒是秦恬前面一个鹅蛋脸着红裙的姑娘,过了一会转过了脸来。 她礼数周道,声音甜美。 “是秦姑娘吧?我姓魏,单名一个缈字,同你一样也是青州府人,家中世代都在青州。”
她说着,将自己名字的那个字,指尖在秦恬桌上写了下来。 秦恬立刻就想起了来之前,周叔特特给她补课的内容—— 昌乐魏氏,盘踞青州府昌乐县的百年大族。 秦恬不能懈怠,也报上了自家姓名。 那魏缈先跟她笑着,主动介绍了几样学堂里课业的事。 秦恬初来乍到,又没有人在旁提点,当下不禁目露感谢,她听得仔细甚至还记了两笔以免遗忘。 一月之前,她完全想不到,自己还能来到话本子里的书院,跟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一起读书学习。 窗子外水洗得碧蓝的天空发亮,日光倾斜落在宽敞的学堂里,落在洋溢着青春之气的姑娘们身上,笔墨纸砚交混而成的香气随着日光升腾。 秦恬说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却下意识地打心里珍惜...... 不料正在此时,帮她介绍学堂的魏缈话锋忽得一转。 那魏姑娘声音轻了一些,问了秦恬一句。 “秦姑娘,今日是与大公子一起来的吗?”
大公子? 秦恬怔了一下才明白她问得是谁。 是她那嫡长兄。 秦恬摇了摇头。 “不是,我是自己来的。”
她回答过,见魏缈微怔,嗓音有什么落了下来。 “哦......听说书院要请一位大儒前来讲学,那位乃是连中三元的状元老先生,到时候大公子应该会来吧?”
大儒?听讲? 秦恬对此一概不知,她回答不上来魏缈的问题,只好实话实说。 “魏姑娘,对不住,兄长的事情我都不太知晓。”
换句话说,她和秦慎虽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关系也仅仅止步于名分而已。 秦慎的事情既不会告诉她,她也不敢胡乱打听。 她说完,看到魏缈似乎有几秒不知道要怎么接话了,停顿了一下。 秦恬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但不熟悉就是不熟悉,且借她三个胆子,她也不敢去高攀嫡兄,她还是不在他眼前碍事的好。 秦恬坦诚,魏缈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原来是这样......我只是随便问问,没旁的意思。”
秦恬笑着点头,那魏缈接着又随便说说了两句客气话,便转过来身去。 直到一整日的课都上完,魏缈也没再跟秦恬多说些什么了,她似乎有很多朋友,很快就与旁人说在了一起。 众人也都结伴而行,要么是自家的兄弟姐妹,要么是沾亲带故的世家好友,看来看去,只有秦恬是一个人。 好在周叔就在不远处等她,见她散了课,拖着胖身子上前迎接,还解了一袋子糕点托到秦恬眼前。 “姑娘听了一日的课,是不是饿了?姑娘先垫点糕子,咱们这就回府。”
秦恬倒是不饿,只是有些口渴,周叔连忙让人端了茶水给她解渴。 “姑娘慢些别呛着......不知头一日进学,觉得如何?可有认识一些小友?”
魏缈吗? 秦恬今日就只认识了这一个人。 但她想到魏缈在那之后,再没跟她说过话,便摇了摇头。 “还没,我性子慢,约莫还得过些天。”
周叔听着又目露爱怜。 秦恬却笑起来。 “不过我觉得书院甚好,以后除了休沐都能来这里读书,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她是真的喜欢来这里读书的感觉,先生也好,课业也好,还有没能认识的同窗,一切都比深宅大院里面好,关于交友的那一点点事,完全不足挂齿。 她笑起来,眼睛亮亮的,老管事也跟着高兴了起来。 “姑娘喜欢,就太好了!”
...... 如此这般,一连上了三天。 秦恬虽然还没交到关系很好的朋友,但也零零散散认识了三四位姑娘,但与她同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深衣姑娘她还不认识,对方甚至都不抬头看人。 秦恬并不在意,只是先生们讲的书,有些她只是粗略看过而已,并不算精,这会精读起来,有些吃力。 她把学业暂时排到了最前面,连草药的事情都交给了天冬苏叶打理。 而天热了起来,用不了太久就要入夏了,青州城各府各院包括秦府,都开始翻修房顶,以备雨季来临。 朝云轩自然也是不例外的。 不过这些事并不用秦恬过问,她只让天冬苏叶平日照看好灰肥和草药就好。 日子一下明朗了起来,仿佛前些日的阴雨与诡异,都已经消散殆尽。 秦恬喜欢这样的日子,也盼着秦夫人身体快快好起来,以后每天都这般才好。 可这日,秦恬回到府里,就见两个丫鬟脸色不太对劲。 天冬急的满头大汗在院子里翻找,苏叶则皱着眉头似在努力回忆。 秦恬讶然,“是丢了什么东西吗?”
两个丫鬟见她回来了,小跑着奔了过来。 “姑娘,太太写的那本厚厚的药膳谱,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