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来之后,秦府请大夫的次数少了些。 秦恬知道,秦夫人这一关堪堪算是过了一半了。 她也跟着放下了半颗心。 府里的侍卫兴许也没有查处什么来,秦家府邸一片风平浪静,廖顺尸首令秦夫人受惊昏厥的事情,仿佛只是一个单纯的巧合一般。 秦贯忠越发忙碌了起来,回家的次数都减了不少,除了不时回来去一趟上房,便只在外院书房里理事。 明明没有相隔几道院墙,但对于秦恬来说,父亲更加遥远了。 她从前就独自一人,经年累月地生活在小宅院里,如今当然也能渐渐适应下来。 小厮常子没敢回来,但是让人把草药给她送进了朝云轩里,有些是种子,有些是幼苗,还有一些老根,当然也不乏成品的药材。 若说之前在诸城,秦恬还摆弄着药材膳食以作消遣,现在却认真起来。 她想,若是有一天她离开这里离开秦家,总也得有个一技之长,养活自己不是? 早间吃完饭,秦恬就将书案上的药膳谱,继续往后翻着页看。 这本厚厚的药膳书,开篇便是妇人生产后的休养膳食,秦恬只是个闺中姑娘,对此并不能用到,反倒是后面寻常人各种症结的调养,还实用一些。 天冬苏叶她们身子康健,极少生病,便是秦恬调养的缘故。 她照旧翻过前面的内容往后看,但苏叶端了一筐子黄纸过来。 “再过一月就是太太的忌日了,周叔送了黄纸过来给姑娘,姑娘得空折一些。”
再过一月,母亲去世就已满三载了。 秦恬翻着药膳谱的手停住了。 这本厚厚的药膳谱没有名字,也非是书局印出来流通于市的书,更不是什么古籍孤本。 它像是一个手抄本,抄写的字迹没那么规整,但一笔一划都似乎还散着书写的人手上的温热。 秦恬指尖轻轻摩挲厚重书本上娟秀的小字。 这是她母亲的字,这本书是母亲一字一句记下来的。 秦恬自记事的时候便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似乎有些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三天两头病恹恹的。 那时候母亲几乎每天都亲自去灶上,仔细挑拣药材,用药材为她细细熬上一盅粥,又配上许多并不常见的菜。 这些药膳都是旁人家里甚少会吃的味道,但却自秦恬记事起,便一直萦绕在她舌尖。 一直到她八九岁了,身体慢慢好了起来,同寻常小姑娘也没什么两样的时候,这些药膳吃食才渐渐少了些。 彼时母亲摸着她油亮起来的头发。 “把恬恬养好了,我就放心了。”
小秦恬抬头看着母亲,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娘为什么懂药膳?”
这话问得母亲愣了一下,才又弯着眼睛笑起来。 “是从小学来的。”
这算什么回答。 但小秦恬对此并不在意,她说了自己最想说的话。 “我也想跟娘学药膳,娘教我吧!”
那时候母亲看了她许久,说“好”。 于是提起笔来,一个方子一个方子地,写下了这厚厚一本药膳谱。 ...... 后来母亲不在了,关于母亲的记忆似乎再被年兽大口吞噬,每一年过去都更少了一些。很多事情秦恬也记不清了,也没有想过探究。 正院周遭的脚步声和轻轻的人声,还在不断地传过来。 秦夫人似是与父亲和好了,父亲这几日回来,晚间都宿在了正院。 秦恬看着手里的药膳谱,突然就很想知道,母亲为什么要给父亲做外室? 父亲一两月都不会回来一次,就算回来也只是寻常说几句话,书房里过一夜就走了,她甚至都不记得父亲与母亲有什么亲昵。 她之前都以为这才是寻常,可知道看到父亲是如何对待秦夫人,才知道那不是寻常。 父亲待她母亲,连待秦夫人十分之一都没有。 这也许就是正室和外室的区别? 秦恬不懂,看着那一筐黄纸,又看了看手下的厚书,安不下心来做事,只能起身去了院中。 靠近院墙的一侧两排青砖都被暂时掀了起来,栽种了各种草药,有些在这个时节还开了花。 秦恬拿起锄头,给自己的草药松了土。 这些都是母亲留给她的财富,或许正是她以后的依仗了。 * “朝云轩同之前没有什么两样,那位姑娘除了看书、喂兔子就是种草药,那个叫常子的小厮,除了给他主子购置草药送过来,并不能看出什么。”
傅温是有怀疑,草药的名称里是不是暗含了一些他们破译不了的意思,但找了军里的人研究了一遍,也没发现任何有暗语的蛛丝马迹。 秦慎沉默了几息,才问了一句。 “她那些药膳的事宜,是从何学来?”
药膳这种事情,民间虽然也有,但是寻常百姓吃饱饭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谓药膳也只是民间土方而已,不成体系。 但看秦恬所谓,显然学到的不是土方或者皮毛而已。 “回爷,是那位外室太太,也就是那位姑娘的生母亲自教授的。那位外室太太,似乎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所以小院里的丫鬟小厮,包括那位姑娘,规矩都是不差的。”
若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懂得几分药膳之事,便不足为奇了。 但傅温又摇了头,“只是属下推测罢了,老爷在诸城安排甚密,并不能打听出什么来,至于那位外室太太是那家府上的丫鬟,属下就不得而知了。”
十多年都没能露出分毫马脚,那内里的事情,并不是秦慎想查就能查到的。 “先就此停手吧。”
若是被父亲察觉自己查他在诸城的事,反倒不好。 秦慎捏了捏额角,关于自己的父亲,他还是有许多事情看不透。 他只吩咐。 “继续盯着朝云轩,但也莫要松懈了其他各处。”
说不定在朝云轩之外,还真有旁的藏在深处的人。 “是。”
* 正院。 秦夫人确实好了很多,人坐在交易中虽然没什么气力,但还能说些话。 不过晚间用饭之前,秦夫人想到了什么,同秦贯忠道了一句。 “不管怎样,你女儿是秦家的女儿,我做嫡母没有苛待庶女的意思,也该让她一道来用饭。”
不然秦家一家三口人用饭,独独撇下她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看着也怪可怜的。 秦慎一贯无言,只看了秦贯忠一眼。 秦贯忠对妻子的提议稍有些惊讶,但略一思量,还是道算了。 “你身子没好利索,还是等大好了,再让她来请安不迟。”
秦贯忠说着,让人支了桌子布菜。 “再说,她一人也习惯了。”
不知道他是安慰秦夫人还是安慰自己,声音轻轻地夹着些淡淡的怅然。 秦夫人低低哼了一声。 “习惯了就该如此吗?你这父亲当得,也着实不怎么样。”
“确实......” 秦贯忠没有否认,也没有在让人去叫秦恬过来,反而转了话锋,另外同秦慎说了些话。 父子两个先说了几句近来青州各处的军中之事,然后秦贯忠道。 “我后日还得去一趟济南府,来回总要些日子。”
“这么急?”
秦夫人问,他刚从外地回来并没多久。 “嗯。”
秦贯忠并未过多解释,只是嘱咐了秦慎几句,然后叫了他。 “走之前还有些事要做,明日你随我去一趟清风山。”
秦夫人听见清风山,神思微怔。 秦慎开口应下,“好。”
* 清风山是秦氏的私产。 自三年前起,秦慎每年都会随父亲前来此地。 清风山同旁的山头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唯一区别是,在山的东面,郁郁葱葱的松柏下立着一块无名墓碑。 二人徒步上山,到达东面山顶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 明媚的日光从松柏如云的叶片缝隙里,一束束落下来,斑驳如画地洒在墓碑前。 墓碑无名,秦慎亦从未听父亲提起过此人是谁。 他依照往年那般,亲自上前扫了墓,洒了酒。 只是往年一直在旁会沉默许久的父亲,今日突然开了口。 “济南府的事,你应该听闻了吧。”
秦慎收起酒瓶的手微顿,然后点了头。 秦夫人在内宅养病,外面的事情难以通晓,但是秦慎知道,就在几日之前,受皇命来山东任提刑按察司四品副按察使的邢兰东,将山东数位官员抓捕下狱,道他们包藏祸心,妖言惑众,试图抹除先太子造反罪孽,至少株连三族。 要知道,当年先太子逼宫先帝,兵临城下,若非是今上救驾及时,先帝危矣。 试图替先太子抹除罪孽,等同造反。 今上登基之初,是有各式各样的传言遍布的,譬如先太子并非造反,造反的人反而是如今龙椅上的人,又譬如,先太子并没有死,还流落民间,再譬如,先皇除了先太子和今上之外,还有另外的皇子或者皇孙流落民间......等等。 但这些声音都随着今上坐稳了皇位销声匿迹了。 只是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今上又渐渐懒政,这些传言又涌了出来。 尤其三年之前,先太子身边第一亲卫叶执臣被抓,今上以他助先太子造反,又逃窜多年散布反言,将叶执臣在午门之前,凌迟处死。 凌迟,一刀一刀地将人活活耗死,甚至死后亦不得解脱,片片割肉直至白骨露出,血肉殆尽。 在此之后,没人胆敢冒着三族甚至九族的身家性命,置喙此事。 关于今上的帝位,到底是否得来为正,更不敢有人提及。 只是民间的沸腾却在以一种无言的方式进行着。 秦慎沉默。 秦贯忠突然抬了手,指着面前的无字碑,嗓音有些哑,“司谨应该能猜到,这衣冠冢是为谁吧。”
有鸟嘶鸣而过,风将斑驳的光影打散搅动。 秦慎看着着秦贯忠于三年前立下的衣冠冢,低声开了口。 “是为先太子第一亲卫,叶执臣。”
话音落地,他目光自墓碑而起,落在了秦贯忠脸上。 上了年岁的人脸上已有了岁月的纹路,那些纹路在此刻越发聚集而起,轻轻颤动。 “对,是叶执臣,我此生同袍挚友,战场上救过我命的恩人。”
秦贯忠说完,转头看向了秦慎。 他目光落过来的瞬间,秦慎似乎突然知道了他要说的话。 山风将沉沉的人声,尽数灌到秦慎耳中,使人心神一凛。 “皇城帝位,所坐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