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廷炮轰下城墙破损,城门摇摇欲坠,城中则废墟一片的大名府,一连半月清理断壁残垣之后,今日有一场动土之仪。 战事虽当前,但秦慎令孙文敬自军中拨出一笔钱来,替大名府百姓修筑房屋,重建家园,不仅是体谅百姓苦楚,也是奖赏他们彼时没有在朝廷炮火下弃城,将秦恬交出去。 今日恰是大名府动土重建家园的黄道吉日。 一直驻留在府外大营的秦慎,今日亲自去了一趟府城。 先前满目的火灰断瓦都被清理殆尽,如今一眼看过去,虽然城中空旷起来,但却有新的气象浮现眼前。 建成一座新城,就如同马上要迎来新皇与新朝一样。 秦慎前往城中半边倒塌的道庙中,亲手为大名府黎民百姓上了香。 “天佑大名,岁岁安康。”
他双手高抬持香,跪在三清祖师脚下,大殿内庄重肃穆,他跪拜行礼,奉上敬香。 大名府百姓皆在外同时跪拜,经历了一场破城之战,活着的人都万千希望平安无战、风调雨顺的日子早日到来。 秦恬悄悄立在人群中,闭气眼睛与众人一同祈祷。 不仅仅是大名府,她希望这天下也早日安定下来。 默默祈祷良久,她睁开眼睛,恰好看到道庙大门前,那人抬脚走了出来。 百姓半围着,半让着路,他着一身银底金边的锦袍,挺拔的身形在人群中异常显眼,秦恬夹在人群里,同百姓们一道向他看过去。 昨晚,她也同他说了想要来的,但他怕她伤势才刚好,在城中被挤到就不好了。 只是今日一早他前来,秦恬在帐中就坐不住了,悄悄央了魏游护她过来。 眼下,秦恬见青年出了道观,就连忙要转身回去。 在他出门之后出门,在他回去之前回去,他是不是就不知道了? 小姑娘是这么打算的,这会就叫了魏游,“咱们快走吧!”
魏游也怕被责罚,连忙带着秦恬赶了回去。 暑热未褪,秋老虎占着上风呼啸连连。 马车里犹如蒸笼,路程不远,但走了一半,魏游就让车夫停下来。 “公主下马歇歇凉吧?附近有片水塘,周遭还算凉爽。”
秦恬也热得不成了,刚结痂的额头上的伤口都痒得红了起来。 她连忙下了车。 只休歇一小会,就继续返回大营,她料想那人不会这么快就从大名府回程,反正也不会被他知道。 她走到了水塘边吹风,风自水面上掠过,将高高的蒲苇吹得摇摇晃晃,凉荫亦翩然摇晃,凉意十足。 秦恬略站了一会,就舒出一口闷热的污浊之气。 只是不过这时,一阵马蹄声忽然而至。秦恬转头看去,见银底金边锦袍的男人倏然而至。 他高高立在马上,看见魏游第一句话便是。 “果真偷跑出来,打量我察觉不到是么?”
魏游一惊,尴尬地连忙告罪。 一人做事一人当,魏游是秦恬胁迫出来的,这会当然不能让他担了这罪责。 她从蒲苇从中走出一步来,“是我让他带我过来的。”
话说完,马上的男人定定的目光就落她脸上。 小姑娘心下一虚,但她又没出什么事,他还能怎样? 她不晓得他能如何,只见他翻身下了马,径直朝着她站立的这片高高的蒲苇从走了过来。 秦恬心下一跳,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而与此同时,他大步到了她身前。 秦恬越发心虚了,连目光都不敢落在他身上,左右地飘忽起来。 其实,这是他作为先太子遗子,第一次以此身份出现在百姓面前。 秦恬只是想来看看他而已。 方才他持香跪拜神像的模样犹在眼前,彼时神像身上的金光似乎倾斜到了他身上,让人远远看着,不住安静定睛。 但这会,他离得近极了,看不到他身上光亮,却能察觉得到独属于他的气息,从头到脚地将她裹了起来。 小姑娘眼神越来越飘忽,就是不敢抬头。 他忽的问了一句。 “怎么不抬头看我了?”
秦恬胡乱扯谎。 “脖子累了,抬不起头来。”
“原来如此。”
他顺着她的谎,应了一声。 秦恬还以为他不再追究她了,不想下一息,腰间忽然被人托住。青年手臂力道十足,一把将她托了起来,放到了水塘边的石块之上。 她视线瞬间上移,直直落在他暗含笑意的眼睛上。 “这样可以看到了吗?”
看到了,且在极近的距离中,连他眼中倒影的影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秦恬一颗心飞快跳动起来,努力佯装无事发生的样子,目光连忙向两边看去。 可眼角却见他高挺的鼻梁寸寸靠近,她被他放在大石之上,脚下动弹不得,而他却越发近了,呼吸交错可闻。 水塘上的风清凉宜人,高耸的蒲苇仿佛将两人隔绝在天地之外,耳边只有窸窸窣窣蒲苇摇晃摩擦的声音,而时不时掠过的啾鸣。 呼吸深深浅浅交织成乐。 秦恬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时,亦听到了他的心跳。 那有力的心跳也比平日快了不少,又如鼓点一般,令她心跳声乱了起来。 而他微微低了低头,鼻息落在她唇边,温热与柔软落在了她的唇角上。 那一霎,水上风停在蒲苇间,苇丛落出清凉绿荫,啾鸣的鸟儿伫立枝头。 天地如同静止。 小姑娘心跳亦停了下来。 她呆呆地看着脸前的人。 青年闭着眼睛,黑而密的睫毛扑在眼下,似乎察觉了什么,脸上露出些不易察觉的微微窘迫,手臂环绕着身前的人,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背。 “恬恬可以闭起眼睛吗?”
秦恬:“......” 她终于回过了神来,整个脑袋倏然胀热,可也在此刻匆忙地紧紧闭上了眼。 ...... 晚间,吃过了饭,在帐外吹了小半个时辰的风,小姑娘两颊上的烫还没有消减。 天冬替她犯愁,“姑娘不会中暑了吧?这几日的秋老虎着实厉害了些。”
秦恬没中暑,她可能是中了一些毒。 好在那位“兄长”,去见了从前线而来的化名张守元的纪渊。 秦恬卸下“公主”的重任之后,并不太问军中的战事了。 她只同那位道长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反倒是道长看着她额头上未掉的血痂,沉默了半晌。 天冬说要去灶上给她煮些消暑茶,这话刚说完,就见厨娘鹃子低着头从不远处走过。 天冬连忙招呼了她一声,告诉鹃子,她就不必单跑一趟灶上了。 谁想鹃子失魂落魄一般,天冬连唤三声她都没听见,待喊了她第四声,鹃子听见了,却惊得脚下险些崴到。 秦恬皱眉,将鹃子叫了过来,待鹃子走近,这才发现她眼下乌青,眼睛也肿肿的。 秦恬不免想到肃正军同广诉军、南成军三军密谈的时候,鹃子险些遭遇的事情,她连忙问了她怎么了。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鹃子摇头道不是,抬眼看到秦恬关切的眼神,忍不住哭了起来。 “奴婢找到我那失去音信的丈夫了,他还活着。”
“这难道不是好事?”
秦恬不禁问。 鹃子却一脸悲戚。 “可是他如今在朝廷军中当兵,这会也随着那皇帝去了京城。”
肃正军就要攻打京城了,皇帝赵寅必然死守京城,谁人都知道,少不了一场血流成河的大战。 可鹃子好不容易找到的丈夫,却就在京城的朝廷军中。 不管是肃正军胜,还是赵寅守住京城,似她丈夫这样的排头小兵,多半难以全身而退了。 秦恬沉默了下来。 她也不知该怎样安慰鹃子,亦同鹃子一道神情落寞了一时。 秦慎回到帐中,就见她少见地坐在舆图前发呆,低着头都没察觉他进来。 青年挑眉,看了一眼守在帐前的魏游,魏游摇头不知。 秦慎只好自己走上了前去,坐在了小姑娘身边。 “怎么了?”
他一开口,秦恬才察觉到他来了。 他又离她那么近,不过秦恬心里装着鹃子说的话,就没在意。 “道长的意思,是不是要尽快出兵攻打京城了?”
秦慎点头,他将此事静置了近一月了,始终没有北上的意思,师父难免着急,今日就是亲自前来催促他。 “早日攻下京城,杀了赵寅那厮,也免得夜长梦多?以肃正军如今的兵力,就算鏖战血战,也一定会赢。但若是再等下去,时局变了,就未必了。”
他太心急了,秦慎没有应下。 不想秦恬也提及了这件事。 “你怎么想?”
她不太懂领兵作战的事情,但说起了鹃子和鹃子的丈夫的情形。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她这样的也许不是少数,如果能不战而胜就好了。”
但赵寅是不可能投降的。 连秦恬自己都摇了摇头。 秦慎沉默了一下,刚要说什么,傅温到了帐前。 “殿下,道长又到门外了。”
...... 纪渊还是那些话,他让秦慎务必不要再拖延。 “赵寅此人生性贪婪残暴狡诈,多留他一日都是夜长梦多,速速攻打杀入京城才是正事。”
他看了一眼秦慎的大帐,说起了秦恬。 “之前是我顾不得恬姑娘了,但如今恬姑娘无事,司谨你莫要再耽搁下去了。”
秦慎看了他一眼,“此事与恬恬无关,但我方才思量了一番,以为或许可以寻个不战而胜的法子。”
“不战而胜?”
纪渊吃惊,“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纪渊瞬间急了起来,“你不会生了什么仁慈之心吧?这战必不可少,历朝历代乱世中登上皇位的人,哪个不是踩着累累白骨才能登顶?你此时仁慈,就等于将刀交到赵寅手中,他随时可能将你、将我们全都杀了!”
他有些恍惚,看着秦慎的脸庞,不由地想到了从前守在先太子身边的日子。 先太子就是那般仁善之人,他多次觉得赵寅有种不安分的狡诈之心,提醒了先太子,先太子却道赵寅还年幼,又是他唯一的兄弟,不要太过猜忌。 哪怕子嗣接连出事,也未以为真是赵寅暗中所为,若非是他一心为先太子子嗣担忧,找了钦天监的人,以命相说服太子将子嗣藏在宫外,哪里还有今日? 他急得一双眼睛赤红。 但秦慎却叫住了他。 “师父何必心急?我确实想要手下兵将能多多保全,不欲他们在新朝来临前夜战死城下,一天太平日子都未曾经历过。但也绝不会优柔寡断,与赵寅心慈手软。或许还有旁的办法。”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
纪渊不信,他只怕他重蹈先太子的覆辙。 他这些年一直严苛教养他,正是因为在他年幼时,就察觉他性子肖似先太子,连对山间野兔都常常心软放过。 那年第一次同他到野外打猎练弓,男孩拿着小弓背着小箭,意外发现树丛里的一只野兔的时,他连忙同他示意,他拉开弓箭,手下却犹犹豫豫起来,他催促他射箭,他分明能射中,却将箭矢故意射到了兔子脚下。 野兔逃之夭夭,纪渊心下沉沉。 那时候,他唯恐他当真继承了先太子过于柔软的仁心,在此之后越发对他严厉教养,时常迫使他猎杀山间野物不许再起仁慈之心。 他也曾屡屡红了眼眶,但慢慢地慢慢地,终于不再露出多余的仁慈了。 可此刻,纪渊听到他的话,心都揪了起来,不禁想起他彼时说什么也必须亲自前来大名府救人的事。 他还欲再说,却见青年的目光沉定地落在他身上。 “若我为这天下君王,必得为天下百姓着想。京城外是我的百姓,城中亦是我的子民,不欲令他们相互残杀而再思他计,也是我该做之事。”
他话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地落在纪渊耳中。 他是和先太子无比相像,但好像,也没那么像了。 他不是先太子,他只是他自己。 纪渊莫名地没有再说,半晌,他看着亲手养大的男孩。 “那我就......看你所谓了。”
他薄唇微抿,轻缓一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