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初夏末的残余暑热虎踞龙盘。 宫中因着开战,去岁冬日时为暑夏所存的冰块本就不多,到了如今也用得一干二净。 最后一块冰融化在了御书房的冰鉴中,宫中的宜人清凉彻底到了头。 汗珠从赵寅额头上,顺着他昨日新添的一根白丝落了下来。 上一次没有冰鉴可用,还是先皇后身死的那年。 彼时她母亲只是宫中低位的嫔妃,原本每年的冰炭便寥寥无多,一份掰成十份来用。但先皇后死掉这年,先皇为了让先皇后的尸身还能继续多留在身边几时,将宫中存冰都调了过去。 冰就那么多,调去为一个死人保存即将发臭的尸身,活人便只能在炎炎夏日中受罪。 外面的劳苦百姓炎夏里过得是怎样的日子,赵寅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他知道那一年,他和生母的宫中没有了冰,他与母亲都中了暑,每日除了绿豆水便是绿豆水,人喝得想吐,而本就病了一月的母亲更是受不下了。 太医来了只摇头,没过几天,在一个暑热蒸人的夜晚,他生母撒手而去。 那晚他嚎啕大哭,却没有见到他的父皇前来,父皇只在冰棺旁陪着他的死皇后,来的反而是太子赵宴。赵宴也发现了他们宫中没有一块冰的事实,转身就去问宫人,听说了原委之后,愣了一下,然后叫了他。 “皇弟莫哭了,孤这就令人去东宫,取冰来给你可好?”
但他说完,又道算了,上前牵了他的手。 “你随我回东宫吧。”
赵寅不想去,但身边的宫人推着他,小声在他耳边。 “殿下快去吧,东宫里什么都有!”
他第一次踏入了东宫。 当他看到干净宽敞的大殿,看到满庭院的宫女太监,感受到殿内三个冰鉴一同散着的清凉之气时,他明白了来之前,宫人同他说的话。 东宫里,果然什么都有啊! 他震惊地站在大殿中央,纪渊在此时前来,看到他就挑了眉。 纪渊行礼询问太子,太子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 “皇弟年幼,我不忍他独自一人留在后宫,将他带来东宫。大表兄以为如何?”
纪渊眉头紧皱了起来。 “殿下一番友爱仁慈之心,不过,倒也不必如此。”
他彼时虽然年幼,但一下就听出了纪渊要赶走他的意思。 但太子的东宫里什么都有啊! 他凭什么离开?! 这时,太子和善地笑着问了他一句。 “皇弟要什么,只管同孤说便是。”
彼时纪渊眯着眼睛看着他,他心里最想说的那句话,他知道说不出口。 他想回答他那太子表兄。 他想要的,就是这东宫!是所有的一切都能拥有的东宫! 请问太子长兄,舍得给他吗? ...... 从那之后,他时常去东宫,每每纪渊看到他,就不耐地皱眉,但他那位太子长兄却并不在意,反而让宫人拿果子蜜茶给他,也常常问他。 “可有什么想要的,都告诉孤好了。”
但他从来都没有问过他,想不想要他的东宫,想不想要他的太子之位。 他料想他那仁慈友善的兄长是不愿意的,因为那所谓的仁慈仁心,根本就是虚伪的假象! 不过,这倒是给了他可趁之机,让这天下在若干年后,落到了他的手里。 赵寅回忆起当年自己攻下京城,看着太子身死的过往,仍觉得神魂都舒服地飘了起来。 这十几年,他在宫中闲来无事之时,时常回想,这魂魄飘起来的舒畅感全无消减。 但今日,魂魄舒服地刚刚飘了起来,一阵疾呼就令他陡然坠落下去。 “皇上!肃正军打过来了!”
赵寅飘飞的心绪猛然坠地。 此刻,早已不是十多年前他杀入京城、逼死先太子的那一幕了。 而是先太子的那个遗子,率领千万大军,兵临他的城下。 ...... 京城,人心惶惶。 几日的工夫,顺天府大部分城池失守,肃正军在以雷霆之势,到了京城之外。 跟随赵寅守城的大军,将整座京城占得满满当当,可再多的兵马也抵挡不住肃正军冲过来的轩然大波。 拥挤的京城在持久不下的暑热之中躁动不安。 “失守了,失守了!”
不断有人喊着这句话,终于在这日午间,日头升至最高的时候,消息传了过来。 “肃正军打到京城外了!”
城中百姓纷纷闭门阖户,城中兵将则颤手拿起刀枪盾箭涌到城楼之上。 然而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过去,日头向西落下又自东面升起,围在京城外的肃正军却没有攻城的迹象。 这是什么意思? 城中所有人都迷糊了起来,但谁都不晓得肃正军要做什么,难道是积攒力量,蓄力猛冲,瞬间破城? 对于肃正军的迅猛,没有人不心知肚明,甚至有人觉得若真是这样也好,死也死的痛快一些。 他们大多并不是因为忠于皇帝赵寅而守在城中,只是在不断动荡中落于此地。但同皇上上了一条船,谁又敢中途下船?!这天下已然是肃正军的天下了,皇帝也活不长了,他们这些为皇帝最后守城的人,更没有什么活路。 城中人心各异,可又都知道,他们抵抗不了肃正军。 暑热不曾散去,挤挤挨挨聚在城墙上的兵将,在日头下屏气凝神地盯着肃正军的动向。 但是又过了一日,肃正军还是无有攻城之意。 烈阳下的兵丁们摇摇晃晃。 “还不如早早打了算了?反正也是活不成的。”
有个老实巴交的年轻汉子,仍是不适应手中的枪,在手中换来换去总觉不称手。他干脆偷偷将枪立在了墙边。 “几位大哥,你们说会不会这仗不打了?肃正军不打我们了?”
他这么说,几人都愣了一下,旋即又苦笑起来。 “能有这种好事?肃正军不攻下京城,他们那位殿下如何成为陛下?咱们这位陛下,可不会乖乖将皇位让给侄儿。”
早些时候,若是兵将们敢在皇城议论此事,那是想要杀头了。可如今,城中人心涣散,宫墙里那位皇帝的事情,似乎人人都可以议论两句了。 众兵都说不可能,老实地年轻汉子还心有希冀。 “我看根本没有人想打这一仗,唯一想打的只是宫里的皇帝而已,还不如开了城门,让肃正军进来,让他自己打好了。”
这话放以前,更是杀头千万遍也不为过。 可年轻汉子这么说,众人也不过惊讶地瞧了他一眼。 有个上了年纪的人拍了他的肩。 “知道你庄稼人不想打仗,但你实在走了霉运,正儿八经的兖州人,发洪水那会,怎么就没跟着肃正军起事,反而落进了京城里?但凡你跟着肃正军,就算不捞个一官半职,也不必在这里等死......” 年轻汉子也知道自己当真倒霉,嘴里不禁发苦,而那上了年纪的人又拍了他的肩。 “这京城必得易主,咱们与肃正军这一战,不可能免去了。你也别想了,咱们这些人都得死,你与你家那小妻子,只怕是难能见到了。”
这话说得无奈又悲戚,不想话音没落地,身边就有人忽的倒了下去。 “又热昏一个!老天爷不让人活呀!”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那人抬到凉荫中,给他扇风喂水。 就算是都知道自己接下来在战场难免一死,但在开战之前,也没有人不想继续苟活。 年轻的汉子不住给那人打扇,知道那人转醒,他才晕晕乎乎地站起来喝了口水。 衣裳被汗水浇透了,他仰头将水囊里剩下的水滴滴倒尽,舔了一口干裂的唇,遥遥看着城外肃正军大军驻扎的地方。 这一仗要能不打该多好,他们这些人都不必死了,他还能......和鹃子团聚啊! * 城外,肃正军大营。 同在一片天地之间,城中不断有人因为酷暑炎热倒下,郊野的肃正军中,反而人人精神尚可,此刻正排队领取今日的消暑汤。 自入夏以来,肃正军中便一直推行消暑膳食,起初将士们吃着满嘴的药味,多有些难以下咽,但这消暑膳食之方也根据将士们的意思,多番调整,越发可口而消暑效果卓著。 无人不知这膳食药方从何而来,这可是“公主”尚在位时,亲手拟定的药膳。 去岁下,多少人都受不住暑热或昏倒或一病不起,而今夏比去岁更烈,军中兵将们反而无人因此出事。 哪怕如今公主不在其位了,这药膳之方仍旧遍地推行,将士们心中无不念着公主的好意。 这会,厨娘鹃子一连守在消暑汤桶前,发光了三桶药汤,有旁的厨娘过来同她换了班,让她且去一旁歇息一程。 鹃子也领了一碗消暑汤到一旁凉荫处,慢慢喝了起来。 她向京城的方向看了过去,烈阳闪着眼睛,只能看到城楼的尖。 她不知道那是哪一段城楼,也不知道丈夫在哪段城楼之上,但她知道肃正军这边并没有攻城的意思。 鹃子端着消暑汤,向京城的方向举了举,眼眶微红。 “我们的孩子没了,你却要撑住啊,等来年回了老家,我们还能亲自给孩子烧一把纸钱......你要撑住啊......” * 秦慎帐中,纪渊找了过来。 “果真不攻城吗?我听斥候所言,这几日我们围而不攻,城中反而军心涣散,此刻再攻京城,如同探囊取物。”
秦慎给师父倒了杯茶。 “您说的是,但我一兵一卒都不想再战,何不等赵寅亲手将京城,送到我手上。”
“他会吗?”
纪渊不信,可看着秦慎稳如泰山一般的神情,又闭起了嘴巴。 他也曾不相信他围而不攻,就能占尽优势,可这几日以来,每日都听着京城那边更加糟糕的情形,也晓得这围而不攻的决定,是做对了。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默然看着秦慎。 比之先太子柔和的面相,眼前的青年眉骨突出、鼻梁高悬,下颌走线更加刚毅。 纪渊默默向他看去,也看到了他悬在腰间的玉玦。 那玉玦曾是他寻来的名贵的玉料,为先太子献上的那年的太子生辰礼,但先太子终究没收到他的礼,他转而将这块玉玦系到了尚在襁褓里的小婴儿身上。 玦通决,是处事果断、杀伐果决之意。 纪渊再看秦慎。 如今的青年早已拥有自己的原则与决意,却似乎,也未有摒弃掉先太子的仁慈之心。 他或许,会是改天换地后的仁明之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