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肉白菜大包(1 / 1)

秀兰婶子强行以绝对赔本的价格出售两只正当壮年的母鸡,附赠半口袋麸糠口粮。

  内核是个成年人的秦放鹤很有些羞愧,心跳加速,脸红得发烫,但还是收下了。

  被社会磋磨过的人才会明白,有的时候,所谓“要强”其实没想象的那么重要。

  一时低头不要紧,只要还得起。

  鸡很肥,壮且有力。

  甚至在秦放鹤伸手时兜头扇了一翅膀,换来母鸡们近乎讥讽的豆豆眼。

  满头鸡毛的秦放鹤:“……”

  如今可真是手无缚鸡之力了。

  除了买鸡之外,秦放鹤还想去镇上看看。

  自打秦父病重,就由村长作保,将家里的田地租给其他村民种。大家伙儿感念秦父恩情,且怜惜秦放鹤幼小,每次都多给租子。可饶是这么着,也是杯水车薪。

  一共就一两多银子,能不能撑到他下场都是个问题,更别说二两保费。

  总得寻个进项。

  白云村甚小,一概铺面皆无,只偶尔逢年过节有挑着担子的行脚商来踩一脚。倒是几十里开外的镇上,逢五逢十赶大集,周围若干村落的百姓都往那里去,据说很热闹。

  最要紧的是,镇上有方圆百里内唯一一家书肆。

  秦父一生止步于秀才,留下的藏书多是《三》《百》《千》之流启蒙类,再多不过四书五经的孔孟圣人言。

  秦放鹤迫切地需要借助书肆展柜来了解时局,窥得这未知世界的一角。

  “我家也攒了些鸡蛋、柴火,正好初十去赶集卖了,”秦山把胸膛拍得梆梆响,“就坐咱自家的牛车,四更五更天出门,当日就能回。”

  白云村群山环绕,山路崎岖难行,但凡出发晚一些,就要在路上过夜了。

  十月初十一大早,繁星满天,甚至狗都还没醒,睡眼惺忪的秦放鹤裹着旧棉袄出门,兜头就被冷冰冰的空气激得直打哆嗦,活像被扇了几个嘴巴子。

  好冷!

  牲口一动就要吃草,又多开销,况且单独一户人家的量太少,容易被压价。故而都是三五户一组轮流出车,将自家攒下的柴火、鸡蛋,甚至运气好抓到的野鸡兔子之流放到一处卖,回来再算钱。

  车里堆了几家足足几十捆柴,几筐用麦秆小心铺垫的鸡蛋,一大罐今早刚挤出来的羊奶,满满当当。秦放鹤就缩在那里面,搂着大筐,看着四周浓重如墨的夜色漫开无边无际。

  倒也暖和。

  待秦放鹤坐稳,秦山才利落地跳上来,牛车微微一震。

  “入冬了,城里好些人家爱摆宴,听说有的一天竟要用几十个鸡蛋,好阔气!平日不过一文钱一个,贱的时候两文钱三四个也是有的,如今却要三文钱两个,着实贵了……待到年前后直至正月底,两文钱一个还没处买呢!”

  能多挣好多钱!

  娘说过年要包肉蛋饺子咧!

  少年的快乐很简单,说这话的时候他兴奋得满脸通红,一双眼睛都放着光。

  秦放鹤含笑听着,目光从那些鸡蛋上划过:三文钱两个,就算都卖掉,辛辛苦苦攒十天半月,平均每家每户也不过二三十文钱而已……

  民生之艰,可见一斑。

  夜色浓重,所幸月色不错,映在脚下的白霜上,折射出满眼碎钻也似的光芒。

  不同于现代社会随处可见的柏油路和预制水泥路,古代只有官道才能跟“平坦”“宽敞”挂钩,剩下的都充分体现了何谓“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硬生生踩出来压出来,舒适度可想而知。

  “吱呀~吱呀~”

  车辙碾过冻得梆硬的路面,偶尔打滑,颠簸严重,更甚坐过山车。

  秦放鹤第一次坐这种车,没经验,脑袋不断跟车壁亲密接触,砰砰作响,头晕脑胀之余收获几个大包。

  秦山开始全神贯注驾车,生怕弄碎了乡亲们的鸡蛋,两片嘴唇抿得死尽,连话都顾不上说了。

  他毕竟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夜色褪去,路边的景色渐渐显露真容。

  草木凋零,唯有寒风掠过枯枝,卷起枯黄的凄草,入目一片萧瑟,倒也别有一番意境。

  沿途皆是如此,渐渐地,秦放鹤适应了牛车摇摆的节奏,困意来袭,竟几度睡了过去,再睁眼时,日头正高,已能遥遥望见小镇斑驳而破旧的城墙。

  刻有“青山镇”三个大字的匾额早已褪色,因城墙年久失修,“青”字上半截残缺不全,第一回来的人很容易错认成“月山镇”。

  顺利抵达,秦山也狠狠松了口气,扭头与秦放鹤说话时,脸上重新泛起快活的笑,“咱们先去卖了东西,再找我哥存放牛车,正好晌午了,同他一处吃饭。”

  他哥哥秦海的名字还是早年跟随秦放鹤之父启蒙时取的,本人认识不少字,眼下在一家粮行做个小管事,管吃管住,每月还能有五百钱,阖村艳羡。

  其实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没见过海,甚至秦父本人也没见过,但他念过书,知道“海”是一种极辽阔极遥远的存在,心驰神往。

  “海之大,非亲眼所见难以描摹,可载万斤之巨,可容天地之远……”

  他从书本上窥探了广阔宇宙的一隅,却始终未能亲眼见证、亲手丈量,深以为憾。

  五天一次的大集本就热闹,更兼临近年根,走南闯北的行人更多,这座平时不起眼的小城竟显出几分喧嚣来。

  天冷,食肆前多架着大锅,各色汁水翻滚着,煨熟了一屉屉包子、炊饼,烫好了一碗碗面汤、肉片,令人垂涎。

  临时拼凑的食材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化为美食,汹涌的水汽裹挟着香味四处流窜,横冲直撞蛮不讲理,化作一道道乳白色的汽龙,疯狂向上卷去,纠缠着消散在空气中。

  汤底是猪骨架熬的,白花花香喷喷,骨髓都从敲断了的腔子里滑出来,细腻如膏。中间翻滚着喷香稀烂的下水、肥猪头,偶有豪爽的客人坐下,大声点菜:“来一挂烫面,一碗猪头下酒,要肥些才好!”

  烫呼呼的面汤下肚,额头上都沁出汗来,淅哩呼噜酣畅淋漓。

  末了舔舔嘴皮子,端起碗啜尽最后几滴浊酒,用力吐出一口带着荤腥的热气来,“过瘾!”

  行人的脚步声,牲口的蹄铁声,小贩的叫卖声,都混在一处,合着冷热香气,齐齐灌入秦放鹤的三魂七窍。霎那间,仿佛有无形的筋络将他和这座城捆绑,一起鼓动,血脉相连。

  秦放鹤终于有了实感:我确实在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活了下来。

  很不可思议。

  但,感觉不坏。

  先去卖鸡蛋,三文钱两枚,一共九十三枚,因是熟客,鸡蛋也新鲜完整,掌柜的便多给了半个钱,合计一百四十文。

  另有半车柴火和一罐羊奶也都卖在此间,柴火不值钱,老大一捆也才作价两文,倒是羊奶滋补稀罕,足足换得五文。

  秦山不擅长算账,秦放鹤就在旁边帮衬,比那些伙计拨弄算盘珠子都快,引得掌柜侧目。

  “好伶俐的小子,不如来我店里做活,管吃管住还有钱拿,日后说不得便是个体面管事。”

  秦放鹤笑而不语,秦山却听不得这个,“我兄弟可是正经读书人!日后要做官的!”

  众人闻言一怔,继而哄堂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小子好志气,做官,哈哈哈做官!”

  “敢情还是位老爷哩,失敬失敬!”

  “了不得了不得……”

  笑声中未必有恶意,可秦山仍有些羞恼,还要辩驳,秦放鹤从后面轻轻扯了他一下,平静道:“走吧。”

  类似的质疑他曾经听过很多,比如没人相信穷山沟出来的小子能考上首都的重点大学,也没人相信没有根基门路的他能国考上岸,靠近权力核心……

  但这些都不重要。

  尘埃落定前的争辩是世上最没有意义的事。

  直至出了店门,秦山还觉得满肚子鼓胀,忍不住愤愤道:“什么混账话!少瞧不起人了!”

又安慰秦放鹤,看上去简直比他本人更有信心,“鹤哥儿你打小就聪明,来日一定会中的。”

  秦放鹤心头一暖,笑着点头,“会的。”

  城内拥挤,拉着牛车甚是不便,两人先去存车。

  秦海早就在粮店门口等着了,“二弟!”

  又见弟弟旁边站着个小小少年,有些瘦小,越发显出一双大眼,白净乖巧,迟疑片刻才不确定道:“鹤哥儿?”

  秦山搂着秦放鹤的肩膀大笑,“大哥,小半年不见,认不出来了吧?”

  秦放鹤乖乖跟着喊大哥。

  秦海抬手往两个弟弟脑袋上呼噜几把,又挨个提起来掂掂分量,“抽条了,俊了,也更瘦了,放下车,大哥带你们吃肉包子去!”

  他不善言辞,比起嘴上问候,更擅长用小山一般多的肉包子表达关心。

  “吃,不够了再要!”

  两文钱一个的肉包子,足有成年男子拳头那么大,里面慷慨地塞满了猪肉白菜,鼓鼓囊囊。

  菜肉都是大块,蒸熟后蔬菜汁液便同丰润的油脂融合在一处,晃晃悠悠在包子皮里打转。光滑的小麦面皮微微泛黄,蓬松而柔软,好些褶皱都被汁水浸透了,阳光下清晰地泛着油光。

  刚出笼,还有些烫,趁热咬一大口便要“呼哧呼哧”溢出满满的喷香的热气来。

  若贪心时,忍着烫叫那热气在嘴巴里多待一会儿,只一会儿,淳朴的咸香就沁出皮肉,遍布毛孔,游走五脏六腑,一起从七窍中沁出。

  粗犷,豪放,乡间小吃追求的就是一个过瘾解馋。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秦山一口气吃了五个,撑得肚皮溜圆,就连秦放鹤,也塞下去三个。

  粮店里管饭,秦海并不吃肉包子,叫伙计取了一大张草纸将剩下的包起来,预备给两个小的带回家去。

  “街东头有耍把式卖艺,去看不?”

  秦山有些心动,犹豫了下却说:“大哥,我们想去书肆看看。”

  书肆?秦海了然地看了秦放鹤一眼,眉宇间不自觉柔和许多,话也多起来。

  “四宝?若不急,回头我同掌柜的提一嘴,跟粮店里的一并采买,比外头自己买便宜许多。”

  还有这种好事?!

  秦放鹤心头一动,“不妨事么?”

  秦海笑,“掌柜的人很好,左右就是顺手的事儿,咱们也不是不给钱。”

  况且读书科举是极体面的事,想来掌柜的也乐意结个善缘。

  听了这话,秦放鹤才松了口气,复又郑重道谢。

  文房四宝,秦父都留下一些,暂时够用。

  倒是字体,古今不同,且这幅身体的臂力腕力都不够,需要一点时间适应。

  他上辈子跟着的某位领导为塑造形象,酷爱模仿上峰用传统文化起格调,每每作报告一定要引经据典,又喜欢“修习鉴赏”书法,偏偏自己狗屁不通,倒是逼着汉语言专业出身的秦放鹤又练了一手好毛笔字,给他们当枪手……

  如今看来,倒也不全然是坏事。

  书肆很远,秦海晌午休息的时间不够,把两人送到门口,又帮他们拿着包子,强行塞给弟弟一把钱就走了。

  与热闹喧嚣的食肆不同,书肆门庭冷落,偶尔有人经过也不自觉轻声细语,敬而远之,好像跟外界划开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书肆里没有客人,只一个三十来岁的伙计拢着棉袄歪在门口的大圈椅里,面朝外耷拉着眼睛,不知是梦是醒。

  秦山忽觉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怀疑那伙计眼皮下面是不是在审视自己……这就不是他该来的地儿!

  “鹤哥儿,要不……”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秦放鹤打开带来的水囊,仔仔细细交替着洗了手。做完这一切,甚至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旧手巾,将双手水珠擦拭干净。

  他的动作慢而细致,像在进行什么神圣的仪式,又仿佛是特意做给谁看似的。

  秦山满头雾水:“?”

  干啥呢?

  一抬头,却见方才假寐的伙计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神色有些复杂。

  “识字嘛?”

伙计的视线从秦放鹤微微冻红的手上划过。

  老实讲,其实他不太想搭理的,瞧瞧这穿戴,那就不像能买得起书的主儿!谁知道进来会不会毛手毛脚弄脏弄坏了?

  可没想到这孩子忒机灵,当着自己的面儿现洗手!

  天儿多冷哇,早起水缸都结冰!就这么会儿工夫,手皮子都冻红了,他要是再刁难,也忒不算人。

  秦放鹤交替捂着双手,点头,“家父是秀才,他亲自为我启蒙。”

  秦山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但这并不妨碍他与有荣焉地挺起胸膛。

  那可是秀才!

  那门神似的伙计哦了声,适当收起一点敷衍,挪着身子往旁边靠了靠,露出来一条通道,“进去吧,当心别弄破了。”

  有点尊重,但不多。

  秦放鹤道谢,扭头看秦山,“七哥你来么?”

  秦山都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进书肆的一天,整个人都有点儿懵。

  他下意识往书肆深处瞄了眼,视线越过伙计肩头,穿透冬日午后空中浮动的尘埃,消失在幽深的书架后,像溅不起水花的深潭。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真大啊!

  人生地不熟的,伙计瞧着也不像个好人,鹤哥儿生得那样好看,万一被拐子拐走了咋办?

  不行,我得跟进去保护他!

  于是秦山立刻有样学样,也跟着搓了手,将水渍往旧棉袄上胡乱抹了抹,眼巴巴瞅着那伙计。

  伙计给逗乐了,大发慈悲点点头,“去吧。”

  罢了,闲着也是闲着。

  “哎!”

秦山快乐地往里冲,浑身上下都散发出难以形容的雀跃。

  这可是书肆哇,来来往往那么多大人都不敢往里进,可我敢!

  他本能地挺胸抬头,觉得自己已经有些与众不同了。

  一切喧嚣和热闹都仿佛在踏入书肆的瞬间远去,秦放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几乎能感受到墨味儿随着血流游走全身,最终汇聚在胸口,跟剧烈的心跳一起炸成烟花。

  他贪婪地注视着那些高耸的书架,那些冷硬的书脊,兴奋到颤栗。

  这是我的主场。

  这里,有我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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