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16中,高三班主任办公室。
“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夏星燃战术性后倾身体,生怕班主任的唾沫星子飞他脸上。 “以前逃课也就罢了,现在可是高三啊!黄金冲刺期!你还敢玩人间蒸发那一套!”
班主任姓鲍,四十岁出头,模样像头黑豹子,重感冒都拦不住他狂嗥咆哮。
“对不起老师,以前逃课是我不对。”夏星燃站在办公桌旁,校服规规矩矩罩在身上,散发着新洗之后的好闻味道,如果他能继续装乖,这副清爽讨喜的样子倒很能令人心软,偏偏他又接着辩驳,“但是这个月我请了假的,找您批了三十天假。”
“你那是找我批假吗?你那是过来通知我!我是看你连续两天不见人影才被迫批的!”
提及旧账,老鲍更气了。
夏星燃无辜眨眼,死不认账。 老鲍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夏星燃,你曾经可是相当风光的。中考升学,全市第一,高一联考,独冠六校,怎么高二分科以后,你又是逃课又是旷考,成绩跟烂泥似的扶不动了呢!你觉得你目前的分数还有希望考上大学吗?”夏星燃像是仔细想了想:“应该没有。”
老鲍:“……” 老鲍:“你别接话,你一接话我头疼。”
夏星燃老实闭嘴,眼睛瞥向办公桌上的文竹,手痒想把发黄的叶子揪掉。 老鲍拧开水杯,咽了粒药,又拉抽屉翻出张卷子,啪地拍到他面前:“拿回去,认认真真把题写完,晚自习前交我批改。”
夏星燃低头一看,高三数学第一次学情调查检测卷:“上个月不是才考过吗?我那天可没缺考,干嘛还要重做一遍。”
“你考成什么样子你不清楚吗?”
老鲍一脸“别逼我扇你”的表情。
大部分题空着,填上的空还错了,十之八九是不及格。 “我确实是不会嘛。”夏星燃散漫道,“考完你也说了这次月考有难度,有难度的卷子我怎么可能写得满,这不是存心为难学渣吗。”
他语气吊儿郎当的,丝毫不以成绩差为耻,换做以往,老鲍早就怒其不争、恨其不为了。可今天的老鲍一反常态,嘴皮吸溜喝光杯里的热水,半天才说:“那得看你愿不愿意把题写满。”
夏星燃把眼眯上一点,以为又要灌他鸡汤。 老鲍手往抽屉一伸,又把张纸拍了过来。 这次拍来的不是月考试卷了,而是考试当天发给每位学生的草稿纸,考完一般连着试卷、答题卡一并收回,攒到期末卖废品充公。老鲍拿出的这张不知打哪翻来的,上面潦草列了几道演算,正是这次数学考试的最后一题。 “这谁的字?”
老鲍问他。
“不知道,没看纸上写谁名字。”夏星燃满脸无所谓,只不经意站直了点。
老鲍不怒反笑,指他鼻子点了两下:“全年级,不,全学校。夏星燃,全校能写出这种狗爬字的人,我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夏星燃视线放远,摆明不想听和字丑有关的话。 “最后这题出得偏,高三没有一个学生得分。草稿上这题算是算对了,可就是没往答题卡上写,你说这人奇不奇怪?”
老鲍此人有个毛病,激动起来爱拍桌子,眼下快把桌子敲成架子鼓了,“这么难的题都能算出来,说明他学习能力很不一般,我不相信他的真实水平是年级倒数。你觉得呢?”
夏星燃看草稿纸的眼神像看一团与己无关的垃圾,他冲老鲍竖竖拇指:“嗯嗯嗯,您说的对。”
老鲍:“…………” 怎么心口更堵得慌。 老鲍不敲桌子了,又改去指他,张嘴没说半个字,邻桌同事推门进来:“哟,老鲍,又教育学生呢。”
“可不是么,一天天的瞎胡闹,压根不让人省心。”
老鲍很少当别班老师的面训他,说完瞪了夏星燃一眼,抬手撵人,“滚滚滚!赶紧滚回班上课去,回头我再找你算账!”
夏星燃肉眼可见变精神了,他容光焕发一鞠躬:“谢谢老师,老师辛苦了。”
“回来!把卷子拿上!”
老鲍硬把试卷塞他手里,末了不忘威胁他,“这周再让我逮到你逃课,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夏星燃随口应承,拔腿就走。 关上办公室的门,隐约还有对话透门而出。 “你说这小子什么情况?自打升了高二,成绩跌得比跳崖还快。”
“叛逆期嘛,容易厌学。再说他爸妈走得早,爷爷还是那个样子,家里谁能管得住他?”
“我总感觉不对劲。你看草稿上这鬼画符,像不像他的字迹?他会不会故意装的?”
“你想多了吧,高三的学生,谁不卯足了劲往高分考,考砸对他有什么好处?也许是哪班学生拿不准对错,没敢动笔写吧。”
“唉——这小子可惜了,但凡爸妈留下一个,这不得是人中龙凤?”
…… 上课时间,走廊静悄悄的。 夏星燃背对办公室的门,脚边影子被日光拖直,形似一道绷到极致的弦。 兜里的手机连震几下,他倏然回神。 来电号码是预存过的,屏幕上闪动着“吴凯岚”三个字。 有点眼熟,但更多的是陌生。 夏星燃花了七八秒钟才想起来。 刚去崇山跑戏时,他参演了某部谍战剧的杀青戏,演的梨园里的小学徒,露脸,没词,但在园里吊了几嗓子,比普通群演多拿六百块钱。喊卡后,片场的执行导演找他换了联系方式,说他戏感不错,未来有需要会联系他试镜。 时隔太久,夏星燃都快忘了这茬了,这位姓吴的导演居然还记得他。 电话已经震了不少声。 夏星燃怕对方不耐烦挂了,就近拐进旁边卫生间接了起来:“吴导您好。”
“明珠大厦有场试镜,今天有空过来吗?”
对方开门见山,背景音闹闹嚷嚷,听起来很忙。
“今天?请问几点?”夏星燃挪开手机,飞快瞥了眼时间。
吴凯岚:“你有空就过来吧,我全天都在。再敢挪我东西老子一杆杆夺死你!”后一句明显不是冲夏星燃吼的。 口音地道,是听过的优美四川话,这吴导是正品。 “好的,角色有要求吗?需要我做什么准备?”
夏星燃问。
吴凯岚:“这些不急,来了再说,B座17楼,我先替你留个名字,夏星冉是吧?到了找前台核对一下。”“星燃,第二声。”
夏星燃纠正,“燃烧的燃。”
吴凯岚清楚笑了声:“好小子,这名字够劲儿。你尽快来吧,挂了。”
现场的嘈杂声戛然而止。 夏星燃握着手机,怔了片刻,缓缓舒了口气。 自从上周被姓宋的缠上,他接连被好些个剧组拒之门外,此刻这条试镜通知,正像误入花木扶疏间的小小山村,令人顿觉柳暗花明、峰回路转。 他转身拉门,路的那头是手捧茶缸恰巧经过的老鲍。 ……好好的饮水房干嘛建在厕所旁边呢。 “鲍老师。”
夏星燃不动声色,反扣手机。
老鲍教他两年多,几乎瞬间预判了他想开溜:“夏、星、燃!我刚刚在办公室怎么说来着?!”夏星燃垂眼自省,再抬高视线,一脸抱歉:“对不起鲍哥,要不这样,你当我今天……没有来过学校吧。”
…… 国庆放假前,学校组织了一场高考动员大会,小半个月过去,操场围栏边仍挂着鲜红的横幅标语。 “决战高考,改变命运” “争分夺秒巧复习,勤学苦练创佳绩” “不逼自己一把,怎么知道自己能有多优秀” …… 夏星燃避开监控,绕到后墙,沿路被鸡汤灌了满肚。他屈腿一跃,两手攀住了墙头。 鸡汤说的有道理啊,夏星燃想,不逼自己一把,怎么知道能把班主任气成什么样子。 他双臂运力,足尖一蹬,轻松从墙上探出了半截腰,再要一鼓作气翻下去,转眼跟安静站在墙外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那是一双罕见的灰蓝色眼睛。 眼窝偏深,形状生得相当隽朗,偏偏眸光沉静轻淡,平和过了头,反而令人心生孤冷。 夏星燃不禁愣了下。 外国人?混血?这人不是纯国产的吧? 不止他愣,墙下的男人也微微仰首,目光定定地对准了他。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陷入静默。 说来奇怪,明明是张生面孔,夏星燃却无端被男人瞧出了错觉。 就好像……他们相识一场,久别重逢,这人正一点儿一点儿剥开岁月的痕迹,从他身上获取自己所熟悉的气息。 不过很快,这种错觉就荡然无存了。 男人穿着质料考究的西装大衣,庄重沉稳,雅量高致,疑似路边停靠的名车车主,浑身大写一个“贵”字,活脱脱是金钱的化身,能认识他才是见鬼了。 夏星燃敛神,骑在墙头一扬下巴,示意丈六金身让开地方,给他腾出落脚的空。 在他身后,天朗气清,碧空万里。 少年人坐居高处,眼睫微敛,眉间朱砂殷艳,肩头纤云不染,活像被谪到凡间的顽劣仙倌。 男人昂首看着,面上古井无波,然而半晌才眨一下眼睛。 他不由想起2030年的除夕,一贯温文达礼的俊雅男人一时贪杯,脸边熏红着,比他额间那点红痣还要惹眼。 那时他们因为什么契机,聊起彼此上学的经历。 对方那次是怎么说来着? 「 “我上学的时候啊,”他捻转着酒杯把玩,眼神迷蒙,有些放空,像是心生怀念,又像掺了一点别的东西,“我那时循规蹈矩,从不让家里操心,是个标准的乖学生。”
说完视线聚焦到对座男人的脸上,忽的笑了,“论起成绩,比你差不了多少。”
」
而现在。 男人眼瞧着乖学生骑在墙上,五官是少年人特有的青涩稚嫩,眉宇间的气势倒像敢去开天辟地。 印象里的温雅面孔和眼前这张脸在脑海中轮番交替,男人一时没忍住,唇边泄出一丝好笑。 夏星燃半天没见对方作出反应,心里早就有点不耐烦了,他等了又等,候了又候,终于忍不住啧了一声:“大叔,让一让好吗?你碍着我下去了。”大叔。 当立之年的陆琛:“……” 嗯,果然是个标准的乖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