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剧组电话时,夏星燃正抬眼看着公交线路牌上新贴的公告:因东郊道路修补施工,838路公交将调整运行路线,停靠本站时间预计后延30分钟,望广大市民互相转告,对此造成的不便,敬请见谅。
看到最后四个字,恰好听筒也传出谈不上真诚的致歉:“不好意思啊小夏,投资商那边一直在给我们施压,关于你的那个角色……” 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要换人是吧。”夏星燃心里合计着换乘时间,随口替他接了下去,“好的没问题,谢谢您来电通知我。”
谢的也是漫不经心。 “啊……对,你听懂了就好,我正愁怎么跟你解释呢。”
那边明显松了口气。
“没必要解释,我早猜到会是这种结果了。”算出大概的保底时长,夏星燃果断伸手拦了辆出租,“崇山影视城,去西北门。”
一听他报了崇山的地址,剧组人员赶忙制止:“合同直接作废就行,不用过来补办手续。如果你有东西落在组里可以告诉我,我找人给你送回去。”
这话说的,就跟怕人去片场闹事似的。 “放心,没打算过去,我去崇山接着跑戏而已。”
夏星燃坐进后座,声调平淡,仿佛从男三跌回群演这件事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好吧,你能看开就行。”那人顿了顿,放软了语气,“你形象好,演技也不差,等小宋总过了新鲜劲儿,不愁没有往上爬的机会。”
“谢了,大白天的,提阴间的人不吉利。您接着忙,我还有事先挂了。”
夏星燃不多寒暄,秒切了电话。
通话界面退出的瞬间,未读短信如蛇出洞,接二连三冒了出来。 [中途被换的滋味不好受吧?我要是你,我就后悔那晚没乖乖上车。] (5分钟前) [还不理人?你有什么可硬气的,就我这条件,愿意追你是你的福气,你找不着比我更好的男朋友了!] (2分钟前) [不过说真的,就你那张脸,越硬气我越喜欢。话我直接撂这了,今年我要么搞上你,要么搞死你,你自己掂量着办吧。只要你点头,你怎么被赶出的剧组,我怎么让他们腆着脸把你求回去。] (刚刚) 短信的每一个字都意思明确,合在一起,夏星燃却只读出了“傻逼”。 他撤回悬在“屏蔽”上的手指,戳开输入框,礼貌送去清晨的第一句问候:[滚nm的,少烦老子。] 在他耷拉眼皮摆弄手机的时候,出租师傅的眼睛时不时地瞄向车内后视镜。 一眼,两眼,再瞄一眼。 夏星燃外套宽松,倚在后座姿态懒散。 才满十八的少年人,两腿修直,肩窄腰细,身形笼在车厢阴影中,皮肤白得像在发光。 “你去崇山,是要拍戏?”见他熄了屏幕,司机热情搭起了话。
“对,赶个早场。”夏星燃说完绵绵打了个哈欠。
“嗬哟,小明星啊。”司机兴致高涨,“我就说么,你一上车我就觉着你像明星,头回碰见长这么俊的。”
夏星燃笑了:“大哥,哪家明星能跑这破地方住?我就混个群演,哪块缺砖往哪搬。”
这里是一片城中村,发展滞后,建筑老旧,宛如江都版图上一块丑陋的疤,抠不掉,更抹不平,突兀得要命。 “群演怎么了?没准哪天就被大导相中了呢,到时候我也跟着沾沾光,毕竟这是坐过明星的车啊。”
司机性子爽朗,喜哈哈地吹上了。
夏星燃静了会声,跟着他乐:“成,那我就承您吉言吧。”初阳高升,晨辉澹荡,阳光穿透边缘发黄的车窗玻璃,映亮那张掩在阴影下的精致面孔。 夏星燃年纪还算小,五官没有完全长开,明明脸上透着纯正的少年气,眉心一粒朱砂痣却平添了几分靡靡,昳丽灿艳,明媚张扬。 他生得实在惹眼,和城中村的逼仄环境相当格格不入。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今天是2023年10月15号,星期六,欢迎收看《早间财经说》,我是主持人××……” 司机哼了半天小曲,又切进了广播电台。 主持人字正腔圆,语调铿锵,音色神似夏星燃的班主任,念得他有些昏昏欲睡。 好在司机一拍方向盘,张嘴把他震了回来:“我靠!CBL的董事长下周回国?我该不是幻听了吧,小帅哥你刚刚听着没有?”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夏星燃困唧唧地支着下巴,“还说出资支持国家的哪个项目,具体叫什么没听清。”
总归是有钱人搞的玩意儿,平民百姓只有唏嘘羡慕的份。 “奇了怪了,陆家不是在占海外市场吗?好端端的回来干嘛。”
司机说着嘶了口气,“说起来,陆家也是真有钱啊,以前西北地区有困难,人家二话不说,直接捐款。你猜一共捐了多少?”
“多少?”
夏星燃开窗通风,想提提神。
“十五亿!”司机把自己说激动了。
十五,亿。 夏星燃仇富得差点把升降开关直接抠了。 “听说现在掌权的是陆家独子,叫陆什么来着?年纪轻轻的不得了哦,有这样的儿子可真好。”司机感叹。
“是啊,”夏星燃感慨得比他还走心,“有这么多钱可真好。”或许正是出于金钱的魅力,到了崇山影视城,新闻还在播报那位常居海外的华商巨贾。 随着他的归国,十位数资金流进祖国大地的宽广怀抱。而这样的数额对他本人来说,不过是显赫身家的太仓一粟。 有钱,真特么有钱。 大清早的,夏星燃不想被资产阶级反复刺激,他扫码付钱,下车关门一气呵成,将“陆琛”两个字死死堵回了车里。 崇山影视城是国内小有名气的影视拍摄基地,剧组集中,人员复杂。 夏星燃要找的剧组很小,夹在各式各样的影棚间不大起眼。好在他还算轻车熟路,七弯八拐绕进后场,刚把配好的戏服换到身上,就被与他相熟的妆造助理拉到妆台坐下了。 “有些日子没见你了,我还当你不来了呢。”
助理铺着底妆与他闲聊。
夏星燃乖巧闭眼,任由粉底刷在脸上游走:“前段时间去了场试镜,就没得空过来。”“试镜?结果怎么样!被选上了吗?”
助理兴奋追问。
夏星燃眼皮动也不动,反问回去:“你猜我现在为什么会坐在这儿?”“没眼光!”
助理忿忿把刷柄戳回筒里,“不选你是他们的损失!”
夏星燃弯着眼梢,没再吭声。 助理只当他是普通的试镜落选,很有眼力见儿地跳过话题,聊起近来发生的几件趣事。 正讲到高潮处,门边有人拔声发问:“夏星燃在吗?哪个叫夏星燃!”
听着语气不善。 闹哄哄的化妆棚瞬间安静下来。 助理踮脚瞟了眼:“是制片组的孙主任,他来找你干什么?他一般不管后场的事啊。”
夏星燃心底隐隐有所猜测,他摘下刘海贴站起来:“我是。”
“你?”
来人推高酒槽鼻上的眼镜,扫一眼手机,又盯一眼他,末了确定似的点点头,伸手朝外一指,“去把衣服换下来,哪来的滚哪去吧,我们剧组用不了你。”
竟是不留情面地当众撵人。 棚里一阵窃窃私语,大多隔岸观火,少数幸灾乐祸。 只有助理犹豫着开口:“主任,小夏在咱们组串过不少戏了,从来没有闹过错。您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因为什么不用他他心里明白!该干嘛干嘛去,少掺和闲事!”
孙主任满眼的不耐烦,对夏星燃更没什么好脸色,“听懂了就赶紧滚,别想着给我惹麻烦。你得罪的那位让我提醒你,想好自己该做什么能说什么,再敢不知好歹,我看你没法在崇山混——”
——下去了。 剩余的字没说出口,眼前陡然覆来一道阴影。 姓孙的愣了神,这才发现夏星燃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他正值个头疯长的年纪,瘦,但不矮,此刻抬了下巴俯瞰下来,活像一头牙爪未锋却来日正长的野生狼崽。 “想好什么?想针对我啊。”夏星燃眼睫低敛,要笑不笑,“仗着自己有点臭钱,张嘴不说一句人话。麻烦你也替我转告他,最好祈祷我别再碰见什么糟心事,不然改天我真傍上哪个有钱有势的,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送他出殡。”
也许是他此刻气势太足,又或许是那张脸的确独得上天偏爱,孙主任几近本能地住了嘴,杵在原地只管瞪眼。 夏星燃懒得多看他,探手从妆台扯了张湿巾,错身越步过去,擦着脸朝棚外走。 “小、小夏!”
身后有人追来,往他手心塞了个小小的瓶子。 是小助理。 “湿巾卸妆卸不干净,用力擦脸很伤皮肤。这是我上周买卸妆油送的小样,你回家涂在脸上轻轻按摩,再沾少量水反复打圈,乳化到没有油腻感就可以用水洗掉了。”
她眼里盛着担心,又委实没能力帮他别的。
“谢谢姐。”夏星燃冲她笑,小小的牙尖若隐若现,“抱歉浪费你那么贵的粉底液,难得你舍得拿给我用。”
“臭小子,以前给你用的也不便宜啊!”
助理掐他一把,干巴巴地安慰说,“刚才的事别太在意,你脑袋聪明,长得也耐看,以后保护好自己,肯定会有大出息的。”
夏星燃眨了眨眼,没来由地冒出一句:“姐,你把后面几句再说一遍吧。”
助理:“……啊??”
“你是今天第三个对我说这种话的人,我总感觉听清楚些话会成真。”
夏星燃认真道。
“去你的!”助理哭笑不得,“你要是真把我当姐,就多听我一句劝,能回去上学还是回去接着念书吧,就算只考个不入流的艺校,接戏的路子也比现在广得多。”
“噢对,你提醒我了。”
夏星燃一脸恍然,“我试镜没被选上,下周得回学校上课去了。”
助理:“你还在上学???”
她还当他跟崇山那批小毛孩一样,早早辍学来这里博明星梦呢。 “对啊,我今年高三。”
夏星燃说。
助理:“??????”夏星燃叹气:“为了试镜进组,我特意请了一个月假呢,没想到临到最后被筛了下来,真是太可惜了。”
“我的天呐你赶紧回去!有学不上演什么戏呀,我还当你退学了呢!”
助理赶忙催他。
“穷,缺钱呗。”夏星燃大方笑道,他不多留,抬手挥了挥,“行了姐,我先走了,以后有机会我还来找你上妆。”
离开剧组租赁的场地,天色已经彻底大亮了。 夏星燃放缓脚步,从光鲜靓丽的男男女女间穿行而过。 湿巾果然没把他脸上的妆容擦干净,略微晕开的眼妆反衬得那点眉心痣像被风摧雨折过的红花美人蕉。 “什么?!我竟然重生了!老天你是不是存心玩我!!”
这会儿景区没对游客开放,好几个剧组在外取景拍摄,夏星燃远远就听哪部剧的主角在真情实感地喊词。 他隔道经过,捕捉去一两个关键字眼,心说假如真有重生这档子事,他头一件要干的,就是去背往期彩票的中奖号码。 双色球,大乐.透,一个都不能落下。 最好可以变得像陆家一样有钱,出手十位数眼都不眨,豪奢阔绰得令人发指。 夏星燃被自己的白日大梦逗乐了,咧嘴轻轻笑了笑。 迎面吹来一小阵冷风。 他快走几步,衣摆翻飞,终于踏进树荫之外金灿夺目的阳光。 在他头顶,晴空一碧如洗,往后一周都是适合飞机起降的好天气。 此时的夏星燃并不知道,万里之外便有人与未来交错了时光。 那人将远涉重洋,朝辉不赏,心跳坚定有力,专程为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