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没有睡很久,甚至倒下眼睛还没闭上就醒了,他的性子是做完一件事,干干净净做完一件事。
昨日是找回册子,既然完了,私塾晚点去报到很合理,临近夜里他带着昏迷的女捕快去了花魁街。 当年入学时,欠了她六十文现银,陆陆续续还了不少,本想这回一次性还清剩下的二十两,没想到她夜里接客留宿阁楼里。 她还蛮辛苦的,白日要去书堂念书,夜里要挑灯完成夫子留下的作业,还得抽空揽客留宿…… 钱得还她,苦命人的钱不能长久欠着。 玉刚归来就出门了,出门前还和刚出摊的屠狗打了招呼,毕竟少有人会选择午后再出摊,还是要提醒屠狗早点起床。 辞别了屠狗,走官道,再转西边城墙底下的破瓦房,这实质是去花魁街最近的小道,平常也是客人们走的“后门”。 “棋在家么?”玉礼貌询问了广寒楼的婆婆,瞎眼、断掌还有脓包,是个极为可怜的老人,是玉和棋合力运作才在东京落脚,如今当了名青楼洗菜婆婆。
“玉公子啊?棋在呢,在呢,才归来,吩咐煮汤要加药呢,玉公子是来寻棋出去玩耍?得来勤一些,女孩子吃这一套.....” 婆婆一旦絮叨起来就没个停,玉也不急,棋午后没有课,他在书堂待了三年了,每到十五前一天先生就要进宫,至于做什么,或许是追寻昔日的皓月吧,对于学子来说,难得浮生半日闲,棋肯定要去阁楼上表演的。 “婆婆,可别忘了放药。”玉等到厨子催促婆婆赶紧洗菜才脱身,踏入院子前还不忘嘱咐道。
玉心底明白棋的身份,生来为何,便难翻身,最是名声,遗臭万年。棋的母亲是娼妓,寻常的娼妓,被主顾骗了身子,后厨的婆婆也不用心,熬药未化开,便怀上了棋。 想想自个儿遇上棋时,才丁点大,棋更小,能塞进荷花叶上,顺着城里有名的臭水沟往下漂,是玉在即将坠下地底深处时抓住了荷叶梗。 药是必须得喝的,棋的母亲叮嘱后便走了,玉偷了十两银钱送棋去书堂,只待了三年,三年前十两银钱竟如此耐用? 玉想到这还是有些不可置信的,十两银钱让棋张大了,也没多大,走路还是小心翼翼,能认出是个女娃。 接着就入了广寒楼,住进了花魁街。 此后倒成了棋送玉去书堂学习了。 “干嘛不去阁楼里。”棋坐在院子里,看来是昨夜太忙,没能背诵完夫子布置下来的功课,在罚抄呢。
“不急。”棋撇了撇嘴,表露出极大不满,“是嫌阁楼里不干净是吧,店小二拖地不认真,龟公爷随口往楼梯上咳痰,老鸨更厉害,为了能揽更多客人,屙屎都在杂货间里。对咯,对咯,你不一样了,是玉,是天底下最好的玉,哪能看得上咱广寒楼。”
刻薄、善妒,就如我没介绍她外表一样,是名普通到极致的人,甚至妆容,都是普通,丢进妓院没人能信这是个总角未满的女童。 “顶楼的婆婆还在么?不是不愿意去,客人见我来了得走大半,影响楼阁里的生意。”
“婆婆一切都好,就是人老记性差,记不住有你个小鬼头了。”
见棋依旧不饶人,玉断了话题,换了个。 “先生口中蹲了五毒,我与你说过。”
“不是被你抓走了吗?”
“本来是抓住了要丢城外边去,被一名背着剑的老爷爷打断了,非要我认他做师父。”
“老人家被你杀了?”
棋大概知道老人家是谁,不过对于妓女来说,老人最没意思,好色却没能力。 “不是,宫里走出两位前辈,武功能叫星月暗淡,令江河逆流,是他们拦住了老人家。”
“没意思,要不今晚你上阁楼翻牌子,我还能好好睡一觉,谅你也坚持不了几久。”
“前辈拦住老人家后,有个黑衣要查我身,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他不该是皇城司,也不是禁卫,身影却有些熟悉……说不清,他打翻了盖住五毒的茶壶,小蛇咬伤了老人家,蛤蟆把两位前辈重创。”
玉不敢去接棋的话头,他能平静做所有事,对棋却不能,玉是玉,对个妓女没法维持住自个的温润,甚是奇怪。
“五毒跑了?笨蛋,就不该拿茶壶装着,得用鸟筐!鸟筐见过没?富贵老爷们抓鸟,先将好鸟关在鸟筐里驯服,驯服后才会托在手指上来广寒楼炫耀。”棋赤裸裸指出玉做得不对的地方,听她的口气,似乎能做得更好更妙,能让五毒杀了所有外人再装回去。
玉苦涩摇头,“不是器具的问题,五毒跑了,抓回来便是,是黑衣打碎了茶壶,凭他的力道,就是铁水浇筑出来的笼子也得瘪。”“更笨了,钱呢?”
棋伸出手,摆出刚伺候完客人脸上从温到寒的变化,妓女便是如此,揽客是暖,伺候是温,讨要银钱时是寒。
“二十两,还有五两银钱,书堂退的,我用不上,一同给你了。”“蠢蛋。”
棋抢过银钱,点清后喜悦了片刻,又开始恼怒起来,“呆子,你拿五两银子点我两夜的木牌,咱又有了名声又有了钱。”
玉不敢顺着话继续深究,又想起昨天的事,觉得要告诉棋,“记得书堂里养着的五伤师兄们么?”
“竹林后的猪棚?什么五伤师兄,比猪还能吃,又穷,没钱嫖妓,下面顶着个棒槌,顶得竹子下都是洞。”
玉很头疼,对于棋他是喜欢的,像玉,能养人,也有个喜欢的主,可她却能让自己维持不住温润。 或许,爱而不得是侠客必须经历的。 “他们伤残丢了的四肢是被本册子吃了,就在书堂夫子澡堂后的架子上,打开什么也没有,关上什么也没有,就连自己都没有了,是本‘吃人’的书。”
“哦吼?好像东边地龙动了,嗯,祁国立国后便没咋见过地龙翻身。”
棋想到此,便开始脱衣服了。
“书我写了个字暂时封住了,只是太忙,丢在了茶楼里被个女捕快捡到了。”玉脸上微红,好在二人也算从小玩到大,知晓对方的脾性。
棋遇到有意思的事情便要去看,还得赤身裸体去看,美其名曰浑身上下都得感受新事物。 “好嘞好嘞,一本‘吃人’的书,玉,你讲故事的本领下降了,不,从前就没见你能用故事哄我睡觉…….面具呢?”玉很苦恼,他觉得姑娘家赤身裸体去围观新鲜事物不对,可想到之前被“青楼女子,身子谁还看不得”堵过口,不好再劝了,从衣袖里递过去一块面具。 “你不去?”
玉闭上眼,眼看着许多人要看见自己喜欢的身体,玉也怕生出裂缝毁了好不容易养出的脾性,索性就不凑热闹了。 深呼一口气,玉摇摇头。 言语间棋已经不着寸缕,一条腿搭在楼梯上露出什么都不在意了,“好像是东街发生了地龙……唔.......不对,不是地龙翻身,是有人用火药炸城!”
玉努力教自个不去看,至于东街的火药,嗯,某位还是没听自己的话,私自玩火了。 棋翻墙出去没多久,玉也跳了出去,他不是放心不下棋,棋的心态很古怪,照她的话来讲哪怕被地痞流氓抓住了也只是被蹂躏,当妓女的就是干这个的。 玉要去见纵火的真凶。 ……. “报!火势蔓延,东街周边被波及的楼房也被点着了!”
“报!宫中无动静!”
“报!火势再度变化,已经点着了东门,有千余名营帐军未能撤离!”
“报!宫中无动静!”
“报!火势突变汹涌,从东门顺城墙点着了南门,预计此次火情有百万人受灾,死伤五十万人上下。 ” “报,宫中无动静!”
亦没有表现出来这般镇静,特别是一声声“宫中无动静”,此一句比死伤百万人还要叫人心烦意乱,她想将剩下的六十桶火药投掷进龙城里,看看官人到底什么反应。 可能真就摆脱不了宿命?万人之上不是说说的,今日发生的都是官人的预料之中? 亦有些脱力了,昨夜未眠,今儿又是调兵遣将开军械库,又是炸东街点南街,做了做这么多,东京也得死上半数人吧,天下也的被这个数字惊吓到吧。可你猜怎么滴,圈子,自己还是没能跳出去。 无力 “该走了,火还会再变的,南街多商贾,多摊铺,火一去定会助长风头,往西边来。”
场面静了片刻,或许更长一些,留下的吾卫管事都默默走开了。 一头是手持虎符、拿皇城司假节钺的将女,一头是东京最不能惹的玉。 二人凝住了,就站着,站着看火,看火底下去救火,去逃命的黑点,越聚越多,越来越大。 “真该死。”
亦拔出刀剑,丑陋的剑配上姣好的容颜,对比打扮极为普通的棋,亦是标准的女侠范,肤白唇红,发髻高高竖起,垂下的发尾到腰间,鼻梁挺拔,是江南少有的容貌,眼神倒不深邃,给人尖锐刺人的感受。
“我武功并不怎么好。”玉没想到之间的仇恨已经到化解不开的地步,先是京城库存的火药,再是刀剑对峙……自己真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近来除了五毒被打翻害了老剑圣,和丢了册子差点融了女捕快,自己应该没做其他坏事了,更不会得罪人才对。 剑光远比思考来的快,玉没想到头绪,先见了血光。 就如玉时时刻刻提醒外人的说辞,他并不擅长武功,不敢离家的侠客,武功定好不到哪去,更何况对手是两江第一人呢。 刀剑从肩胛砍进胸腔,再用力或许能划破心脏。 玉感受着痛苦,同时心底也是无力,很难想象两方对峙两方皆无力,玉对自己没法躲开进而产生无力感,是武艺不精,更是侠客没能离家锻炼技巧的悔恨。 玉动摇了,水会被石头划破,玉也不是硬到能抵抗刀剑。 裂痕,是必然的。 “就不该借来火药的。”亦没去管逃离的吾卫,火龙胃口很大,城南只坚持了盏茶时间,它并未满足,便拐角来到了城西,要继续吞人。
巧在,玉快死了,亦也绝不会放弃踏出圈子的机会,在东京官人划出的圈子,唯有眼前之人能带自己走出去,走罢,带着我走出去。 亦想着想着,又加重手头上的力气,用尽力气切碎对方的心脏。 玉碎了才是最好的结局。 火龙也不会管谁是点着它的生父养母,反正,龙便是绝情的代表,什么天下第一奇,两江第一高手,在火龙下都是朽木,一点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