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1)

马车辚辚走过景德大街,微凉的雪花在黑夜里飞舞。

  时年一手甩着马鞭,轻飘飘落在马屁股上,让马儿走得慢些,一手揭开帘子往里看。

  徐稚柳正倚靠在车厢上,双眸微阖,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

  想是安十九被急召回京,恐怕大祸临头,公子实在高兴吧?否则他怎会有闲情,想要看一看这元宵夜的灯火?

  多少年了,公子何曾停下来看过元宵的灯火?

  况且元宵都过去那么些天了,华灯已然撤下,原本张灯结彩的街道如今只剩一些滞销的尾货,用单薄的麻绳系着,挂在街道两侧的屋檐下,被风吹得晃个不停。

  那灯火,便也跟着细细的绳在雪色里晃动。

  约莫商户们不忍精心制作的各类花灯蒙尘,就这么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瞧着定然是卖不出去的,谁知经过一老者的兔儿摊前,身后竟传来一声“等等”。

  随即,时年看到帘子被揭开,一道瘦削的身影走了出来。

  徐稚柳走到老者面前蹲下,细细扫过他面前各种造型的兔儿灯,眼里仿似带着笑,随手拿起一只半卧的小兔子都是爱不释手的模样。

  老者见状笑道:“公子也喜欢兔子?”

  徐稚柳笑而不语。

  老者自当他默认,心下道:“我家小孙女也极爱兔子,每天围在我身前身后喊着,爷爷爷爷,快给我扎兔子灯,这不,一扎就扎了满屋子,放也没地儿放。那丫头原不舍得我拿出来卖,可她心疼爷爷呀,知道爷爷扎这些灯不容易,想换了钱给爷爷买肉吃。公子你说,我这小孙女是不是很懂事,很惹人疼?”

  徐稚柳听罢笑却淡了下去,轻声道:“幼年时父亲也给我和弟弟扎过花灯,当时的花样子还是他亲手描的。”

  据说母亲怀他时生了一场重病,以至于他出生时极为细弱,单薄似杨柳,所以父亲给他取名稚柳,给弟弟取名承枝。

  枝和柳乃是一体,互为依托,父亲是希望他们兄弟俩能够相互帮扶,同气连枝。

  可如今他远在景德,不仅无力照看母亲,也关怀不到弟弟。

  想起那日除夕夜弟弟冷淡的眉眼,他的神色也覆上几分失意。

  彼时母亲进了房间,未听到他们谈话,索性母亲没有听到,否则又该担心了。

  他不是一个称职的兄长,也只会一味询问阿南的课业,除此以外什么都不了解。

  阿南问他:“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吗?”

  他哑然无语。

  阿南早就猜到答案,没有表露出半点失望,用平静的口吻告诉他:“你算什么兄长?以后别管我的死活。”

  思绪回笼,徐稚柳有些微感伤,对老者道:“这些兔儿灯我都要了。”

  老者大喜:“公子,全都要吗?”

  徐稚柳点头。

  老者说:“那我给公子都包起来,给家里的小孩玩,一年一个花样,都能有十年不重样呢。”

  时年下车过来帮忙,徐稚柳让他把灯拿到车上去,给了老者一吊钱,径自朝前走去。

  时年不放心,牵着马追上来。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风雪夜中。

  过了不知多久,时年先开了口:“公子,前几日阿鹞说,徐大东家正在给她说亲,寻了祁门的一家商户,祖上也是做瓷起家,父族里还有读书当官的亲戚,在咱们镇上有几家瓷行,另商船两道,家底颇丰。他们约了三月春日宴上相见,若一切顺利,恐怕不久就要议亲,嫁到祁门去了。”

  徐稚柳似乎“嗯”了声,半晌喃喃:“三月?”

  时年说:“是啊,时间且快着呢。”

  阿鹞的生辰也在三月,细数数日子没多少天了。

  时年说:“待到那时,公子你就自由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可以……”

  时年话语未竟,但他们主仆俩都知道什么意思。

  徐稚柳不会留在景德镇了。

  他要离开这里回瑶里,重新捡起书本,开始科考之路。

  虽然他年过二十二,已然有些晚了,但那是他很早很早之前就立下的志向,这些年来从未更改过,更是他在父亲死后唯一的目标。

  时年又说:“解决了太监,徐大东家再无后顾之忧,应会放手吧?”

  徐稚柳不答反问:“阿鹞哭了吗?”

  “哭了,那晚从公子房间离开后,伤心地哭了好几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把徐大东家急得嘴上燎了好几个火泡。不过后来我买了好东西去哄她,她也就高兴起来。”

  时年摇头轻笑,“她真像个小孩。”

  姑娘家喜欢的无非是钗环首饰之类的小物件,他银钱不多,便在船市上淘换些外地来的新鲜玩意,价格不高,贵在新奇,阿鹞一见就欢喜地丢不开手,好容易就开心起来。

  徐稚柳看他笑,亦觉得宽怀。

  他自己就是小孩,却说人家是小孩。

  往常看这两小孩打嘴仗,他每每扶额叹气,还不知道该如何使好,如今离别在即,却不由地怀念起当初的情景。

  一幕幕清晰地回闪过眼前,好似就发生在昨日。

  “公子,你不必担心她,她那性子来得快去得也快,会好起来的。她还让我转告你,虽说你上回没应,但她还在等你的生辰礼呢。”

  徐稚柳低下头去,如吃醉酒了般眼底闪烁着晶莹的光芒,笑声似有若无的,极轻极浅。

  “哦对了,她还问我什么是爱情?这我哪里知道。公子,你知道吗?”

  徐稚柳摇摇头。

  时年嘀咕:“也对,公子你哪有时间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以后就可以想了,等回到瑶里,公子你不必再每夜巡窑,不必每天和三窑九会的老板们吵架,不必为窑务费心,不必早起,更不必晚睡,你将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想乱七八糟的东西,真好。”

  他遥想着远离景德镇的一切,在瑶里那样的世外桃源,每天伴着虫鸣鸟叫睁开眼睛,漫山遍野开满野花,他们无拘无束地在山野间奔跑,多么自由!

  那是徐稚柳向往多年的自由,可此时此刻他的胸前竟泛起一丝不舍。

  这里的每一片砖,每一口窑,每一个窑工,乃至每一个早晨和夜晚,他都曾深入交流过、参与过和感受过,对他们有了深厚的情感。

  哪里能是说走就走这么简单?

  这么想着,忽而又想起一人。

  心间更是不舍了。

  就在今晚,他才对那人说过,他们已经相交,他不愿失去她这个朋友,可是,他似乎要食言了……

  徐稚柳忽而想到什么,转身问时年:“之前瓷行老板送我的那匹马,都安排妥当了吗?”

  “妥当了,现如今就在咱们窑口好吃好喝地供着呢。怎么?公子你打算把闪电也带回去?”

  闪电是它原先的主人给起的名字。

  徐稚柳尊重主人的心意,没有为闪电改名。时年照顾过闪电两日,对其倒是有些感情,心下也颇为欢喜。

  不想徐稚柳却道:“明日牵出来,我要送人。”

  他要将那匹汗血宝马送给她。

  将来,若有机会她可以骑着闪电回瑶里,那么,或许,他们还能再见面。就算她不回去,他也能来找她。

  景德与瑶里,不过一日的路程。

  也算不得远的,对吧?

  时年小脸一垮,才要说什么,就见前方出现一道黑影,笔直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忙跑到徐稚柳身边,张开手臂护住徐稚柳。

  经过黑子、三狗和二麻的事之后,他多少有些杯弓蛇影,生怕安十九报复,朝他公子下手。

  如今安十九被公子设计回京,今晚且是最后一雪前耻的机会!

  短短一息,徐稚柳见他不知从哪里掏出把寒刀,挥舞起来。

  时年一边挥舞一边怒喝:“前方何人?速速报上姓名。”

  那人倒是听话,不冷不淡道:“吴寅。”

  “无影?无影是谁?”

  时年还要再问,徐稚柳率先反应过来,按住他的肩膀拍了拍,吩咐道:“收起来吧,是巡检司衙署的大人。”

  吴寅没想到徐稚柳的消息这么快,当下微微一惊,朝前走了几步。

  时年将信将疑,还不肯退下,直到吴寅走近,仔细观察一番,确认对方没有威胁,这才后退一步。

  徐稚柳上前,同吴寅打招呼:“吴大人夤夜等候在此,是为我而来吧?”

  此人倒不像安十九油滑,不说巴结他扯些有的没的,倒也没想到会单刀直入。

  吴寅感慨其聪慧过人,遂点点头,也开门见山道:“你可知本朝律例,凡越级申诉者,即便案情属实也要杖五十?何况你不仅越过浮梁直属县衙,还越过了州府,直接京控告了御状,刑罚更要加倍。”

  按照律例,徐稚柳得戴上刑具关上一个月,期满后再杖打一百。

  此前提还是案情属实的情况下,如若案情不符合他的陈情,便是罪加一等,动辄危及小命。

  “你作为湖田窑代表,敬献大龙缸时,前浮梁县令杨诚恭还在其位,不知此事他可知情?若他是你的同谋,也要受罚。若他不知情,则其身不正亦或失职,朝廷更要追究他的责任。”

  徐稚柳少习四书五经,略微知晓本朝律法,却当真不清楚越级上告这一条,听完吴寅的话,脚步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时年脸色惨白,牵着缰绳的手不住颤抖。

  “公子、这……怎么会这样?”

  徐稚柳抬手阻止了他。

  他望着吴寅,心绪翻涌,久久说不出话来。

  前面所有的计划、不舍亦或期盼,在吴寅抵达后,似乎都要改弦更张了。

  他让自己尽可能回到最初的时候,当他决定要在大龙缸内壁写陈情书,冒险京控时,已然做了最坏的打算。

  “吴大人,杨公对我所行之事并不知晓,此番还请您代为向朝廷明言,至于我……”

  他仰头看天,雪花凝在眼睫上,挡住他的视线。

  圆月消失了。

  今时今日,没有人会再在墙头睁着眼睛说瞎话,哄他高兴了。

  他的声音很轻,“至于我,我无话可说。”

  吴寅静默片刻,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剑:“徐稚柳,受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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