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1)

徐稚柳的手掌很热,托住后颈时那股力道,像是要将人箍穿。

  阿鹞忍着痛,惊得说不出话来。

  徐稚柳离她很近很近,就在他的唇几乎要贴上她时,他猛一松手,倒头退回床上,大口地喘气。

  阿鹞心跳如雷,抚着不停鼓动的胸口,小声问道:“阿谦哥哥,你醒了?”

  徐稚柳轻“嗯”一声,嗓子发沉,喉咙沙哑:“你怎么在这里?”

  “我听闻你喝醉了,不放心,过来看看。”

  阿鹞倒了杯水递给他,见他脸色缓和,方问道,“阿谦哥哥,你刚才是不是……”

  不待她说完,徐稚柳出声打断:“阿鹞,不早了,回去睡吧。”

  阿鹞久久地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看着他,徐稚柳低垂着额头,眉心仍旧一阵阵抽痛,回想方才的失控,连他自己都不知该如何解释。

  只他一贯藏得深,什么都未让阿鹞发现。

  阿鹞即要出门时,到底不甘心,驻足回头:“阿谦哥哥,再有月余就到我的生辰了,往年你都让我自己挑选生辰礼,今年也一样吗?”

  徐稚柳沉默。

  阿鹞忍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哭了,泪水顺着她白皙光洁的脸蛋往下滑,滴落在门口的一泓月色里。

  少女的泪花晶莹透亮,闪烁着宝贵的珠光。

  她努力忍着眼泪,让自己听起来平静又洒脱:“既然你这么勉强,那今年的生辰礼我就不要了。按照爹爹的意思,我应不会在家中留太久,兴许很快就要说亲嫁人了,也不知能不能赶上今年你的生辰。既这么着,不如提前把生辰礼送你吧?”

  她抽噎着,“阿谦哥哥,你听好,从今日起我徐鹞放手了。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值得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子,我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徐稚柳正要说些什么,这回却被她打断,“还有哦,时年说你从不食言,你曾许诺会送我出嫁,那么,我等着那一天的到来。你可千万不能食言,一定一定要看着我出嫁,我也要等着喝你的喜酒……”

  少女故作坚强地摆摆手,挥别了一往情深的数年。

  转过身去,泪水决堤般涌出,然她步伐坚定,嘴角含笑。

  直到此时此刻她方才明白,原来割舍一个从不舍得割舍的人。

  这么痛啊。

  不过,人世间的事与愿违,大抵都带着“遗憾”的色彩吧?

  小时候词不达意,总想着长大了好好说。等长大了,却又变得言不由衷。

  阿鹞此刻明析的痛,或许于曾经的她而言是从未有过的,可对未来的她,亦或是他们而言,眼下已是最好的年景。

  家人尚在,友朋安乐。

  爱恨分明,花信有期。

  这当真已是最好的年景。

  ——

  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城内,年后一开朝,万庆皇帝就大发雷霆,严厉申饬江西道饶州府一带数位官员身在其位不谋其政,就连皇后也没能幸免,受到连累,概为统管后宫不力,却是大办太监司,司礼监大太监安乾被杖责三十,并着令督陶官安十九即刻回京述职。

  消息传到景德镇,连日来得意好似大公鸡的安十九傻愣了半晌才回过神,连声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干爹、干爹怎么会……”

  前来传旨的乃是巡检司署衙新来上任的巡检官。

  巡检自古以来多设于沿边、沿江、沿海一带,主掌训练甲兵,巡逻州邑,职权颇重。

  主官品阶不算高,多为正九品,归县令管辖。

  不过景德镇属江右巨镇,又是天下第一窑口,手握国家出口贸易的重要关隘,且自古民风彪悍,有记载曰:“五方杂聚,亡命之薮,一哄群沸,难以缉治”,其“暴动”性质特殊,此番因安十九之乱更令龙颜大怒,于是万庆皇帝特设高阶巡检,与县令同级。

  此人名为吴寅,户部侍郎家吴方圆的幺子,年方二十,本欲参军前往边关,不料被其父阻拦。

  父子俩僵持日久,身为武官的吴寅怒了,一气之下调离京城,来到此地。

  也算不大不小蹚了趟浑水。

  他这人一心报国,不喜朝堂斗争,长得五大三粗,一根直肠子素来不带转弯,有什么说什么,宣读完旨意后便瞧着安十九,定定打量了半晌,公事公办道:“安大人,容你一晚转圜,收拾行囊,明日一早速速回京。”

  安十九老老实实跪旨谢恩。

  打眼瞧着,才刚过了元宵佳节,灯会上瓷行的老板轮番给他送美人,他左拥右抱,温香软玉,好不快活!

  明明就似昨日的光景,怎么一眨眼就变了天?

  他实在纳闷,遂上前两步向吴寅打听:“吴大人,你我也算旧识,此番能否提点一二,朝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远在景德镇,消息闭塞,且身负要职,日夜都在御窑厂监工,吃不饱睡不好的,实在不知做错了什么。”

  吴寅两道粗眉倒竖,端得是铁面无情。

  “安大人,圣人有命,我即来宣旨,至于发生了什么,恕我一概不知。”

  安十九气得眉心直跳,想说你爹是户部侍郎,每每都要参加大朝会的,怎会不知朝堂上发生了什么?

  可转念一想,吴方圆的这个幺子出了名的耿直,向来有一说一,不会撒谎。

  若吴方圆刻意隐瞒,他这小子不知晓,那也是有可能的。

  安十九心下无奈,想奉承吴寅,岂料对方头一转,竟吩咐手下进府办事,自个儿大喇喇地转身走了。

  两名武官当即围拢上前,敦促安十九回府收拾行装,并例行监视之责。

  *

  那厢吴寅离开后,即打马前往巡检司。

  实在是来得匆忙,一路紧赶慢赶,还没来得及的去巡检司署衙报道。虽则吴寅是里头的老大,但也要找找家门口不是?

  且办了这桩事,还有其他要紧事。

  不过半日,安十九被急召回京的消息也传了开来。

  三窑九会的主事当家们不明就里,把徐忠、王瑜等一干人等都请了过去,商讨良策。

  徐忠虽猜到是徐稚柳行事的结果,但此事事关重大,动辄威胁到湖田窑的生死,他是一个字也不敢往外蹦。

  王瑜眼瞧着他门牙紧闭,双腿哆嗦,一副山羊胡下撇着,没了往日的嚣张劲,便猜到他心里有鬼。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知道轻重,没敢引起他人注意。

  最终,一干人等商议决定,不管安十九此次回京是幸还是不幸,他们都要克尽地主之谊,好生地送祖宗最后一程。

  作为两大包青窑炽手可热的人物,当晚徐稚柳和梁佩秋也去了,还是在江水楼,安十九年初一大摆宴席的包厢,景德镇叫得上名号的诸位贵人皆在列。

  安十九连喝数杯高粱酒,面色通红,浑似李逵,双眸淬毒,冷若冰霜。

  加之他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两名带刀衙吏,对方紧盯在场一举一动,这顿酒便似八面埋伏,吃得众人胆战心惊。

  临到散场时,安十九一把扯住徐稚柳的衣袖,问道:“是不是你?”

  徐稚柳不置可否。

  安十九大笑:“我早该猜到的,除了你还有谁敢和我安十九作对?!徐稚柳啊徐稚柳,你当真少年英才,无所畏惧。”

  徐稚柳稍稍用力,拂去他的手,坦言道:“安大人过奖了。”

  年轻人当真轻狂如斯!

  安十九也不是输不起的性子,当年太监司自宫时,流过的血和泪已然够他铭记一生,这辈子绝无可能再回到地狱般的境地。

  他当即一甩衣袖,倾身上前,不知在徐稚柳耳边说了句什么,随后转身,大步离去。

  徐稚柳没有在意,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寻找那个今晚自一入场就离他远远的身影。

  梁佩秋原也打算离开了,恰此时听到安十九的声音,回头一看就见那人扯住了徐稚柳的袖子。

  好在两人只说了几句话,倒也没有过激行为,刚要松口气,就见一道黑沉的目光直直朝她扫了过来。

  她想要跑,不防被人一撞,在原地滞了半刻,就这么被徐稚柳逮住了后衣领。

  徐稚柳是半点没错过她那作势要跑的姿态,实在不解,怎么几日不见,她好似和他生疏了许多?

  “你在躲我吗?”

他问。

  梁佩秋忙摆手:“没、我没有。”

  她回答得太快,倒似早有准备,说完自己也反应了过来,不禁懊悔。

  徐稚柳看她强忍着咬后槽牙的冲动,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目光中便带了几分兴味,上下打量她:“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

  她立刻阻止了他的想象,“和你没有关系。”

  “那么,是王瑜不打算再和湖田窑保持同盟关系了?”

  梁佩秋又是摇头。

  “佩秋,你我已是朋友,你总要给我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否则你一整晚都在躲避我的视线,逃避和我面对面,会让我怀疑你做贼心虚,之前的种种不过是你的逢场作戏。”

  他这话带了几分威胁和警告的意味,让梁佩秋猛的一震,瞳孔放大,连连解释:“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

  我只是想离你远一点点,免得情不自禁罢了。

  她低下头去,似缴械投降般说道,“你太优秀了,我自惭形秽,自觉不配与你交好。”

  “是吗?”

  徐稚柳还要再问,梁佩秋已然被逼到角落无路可退。

  她半截身子倚靠在回廊的朱漆梁柱上,往外是元宵盛会尚未撤去的璀璨华灯,连接着昌江,高高低低的窑口坐落其中,一副盛世繁华的景象。

  那光影倒映在徐稚柳的眼中,让梁佩秋不自觉看得入了迷。

  他们之间仅有一步之遥。

  “佩秋。”

他忽然唤她的名字。

  梁佩秋懵然应声。

  徐稚柳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丝凉意,拂扫过她的心尖:“可我已与你交好,不愿失去你,这个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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