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稚柳的书房很大,比梁佩秋想象中要大许多,进门东西朝向都是博古架,一面摆着各类名窑名瓷,一面摆着文书账簿等。
中间是一条水道,设有玲珑假山奇石,左右各四张圈椅,应是议事待客所用。 直走到底是一张长约八尺的书案,瞧着似乎是由一整块黄梨木雕削而成,远看木状树纹皆完整无缺,近看条条脉络清晰连贯,让人不得不惊叹师傅手艺精湛,可谓巧夺天工。 除此以外就是一些日常用具摆设,西侧有浣洗用具等,里头应连接着他的卧室。东侧书架靠里,临窗有一方软榻,榻边插着一株腊梅,挨墙摆着几只箱笼并几摞书,瞧着有了年份的样子,泛黄且不齐整,不似窑厂的文书。 她才要走近细看,就听徐稚柳叫他的名字。 “佩秋,我这里很乱,你不要介意,且先坐一会儿,我要先处理点事。”梁佩秋心下一跳。 他叫他佩秋,他竟叫他佩秋? “无、无事,我随便看看,你且先忙。”
此时管事们鱼贯而入,至书案前听徐稚柳的吩咐。 他们还停留在梁佩秋出现在湖田窑的震惊中,也不知徐稚柳讲了些什么,就这么心不在焉地进去,又云里雾里地出来。 眼看时年过来奉茶,他们不禁好奇,纷纷探过头来打听,却被小书童一记眼刀子飞杀回去。 看样子小书童还记恨他们帮着大东家隐瞒少东家之事,因下也不好意思多问,你推我搡地走了。 待处理完琐事,徐稚柳见梁佩秋正盯着博古架上一只陶泥捏的小兔子,顺势走到她身旁问道:“你喜欢?”
“不是,只是有点好奇。”
陶和瓷其实是两样东西。 陶泥随随便便就能捏出个玩意,即便生手也能捏得像模像样,瓷泥就不一样了,非常硬,且不容易成型,要像师傅们一样在轮车上拉出个坯来,少说得有一两年的功夫。 便力大无穷又天赋甚高者,也需三五个月才能成事。 他这间书房的博古架上,一眼看过去都是珍稀古玩,绝世名瓷,这一只普普通通陶泥捏的小兔子落在其中,便显得格外突兀。 徐稚柳解释道:“这是我第一次拉坯时,师傅丢给我玩的泥巴。他说先让我捏出个物件来,后面学着这物件拉坯,什么时候能拉出八成像的坯,我才算勉强入门。”
梁佩秋讶异:“师傅对你好生严格。”
徐稚柳摇摇头:“湖田窑以瓷为立身之本,坯是瓷型之初,应当重视的。难道你安庆窑的师傅,会随便教人拉坯吗?”
“这倒也不会。”
陶瓷行当里规矩多的是,譬若收徒,又叫开禁。 拉坯师傅、利坯师傅、画坯师傅,各流程的各位师傅们,开禁的时间也都不一样。只有收作了徒弟,才能到窑房里跟师父学习手艺,外人是轻易进不去的,否则看家的本事被人偷了去,岂非后院着火? 他因是徐忠的子侄,徐忠又有心考验他,才给了他特别的机会。 梁佩秋点点头,其实她看兔子是假,纯粹只是想找个物件转移注意力罢了。方才管事们进来和他商谈窑务,他竟没防着她,如此磊落,叫她心神都跟着荡漾起来。 “你方才谈事,为何不让我避开?你不担心我偷听去什么机要吗?”
徐稚柳不答反问:“你偷听了吗?”
“我……我没有。”
徐稚柳看他同小兔子两张脸摆在一起,竟十分相得益彰,遂微微掩唇,将那摆件取下来递给她:“送你吧,就当是我的谢礼。”
梁佩秋正发神,那烫手的物件已然过渡到她面前。她忙双手接住,小心翼翼捧在怀里。 徐稚柳又问:“是哪家找你置办官帖?”
梁佩秋想起正事,忙正色道:“梁玉瓷行。”
“听名字,是个女老板?”
“是。”
还是头一次有人找她写官帖招牌,且是个性格豪爽的女老板,当着王瑜等一众窑厂管事的面,她被调戏得面红耳赤,偏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于是稀里糊涂地受下了这份“另眼相看”。 徐稚柳看他这副情形,猜到些许,没再多问。 不料梁佩秋却会错了意,连连摆手道:“我不认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找我,还把申请文书扔到我怀里,我推也推不掉。”
他说得有些急了,“我每日都在窑厂,门也不出,不知她怎么就找到我了!”
看他万分苦恼的样子,徐稚柳浅浅一笑:“我没多想,只我亦不是名家,你来向我请教,实在不敢当。”
“你在我心里就是名家!”
她脱口而出,随即找补一句,“何况你本就是名家,我知道很多人找你写招牌,你的字很好。”
她真的,有种不加掩饰的率真天性。 徐稚柳遇人无数,头一次有无法招架之感。 他低头喝茶,好一会儿才道:“不如你写几个字?我替你看看。”
“好。”
于是剩下的半柱香,梁佩秋写出了几个生平最认真的四个大字,见徐稚柳表情呆滞了一下,虽然只一下,但她已经在心里把梁玉千刀万剐了。 那位女老板眼瞎了吗?为什么找她写招牌? 为什么仅凭“一个月亮又大又圆”的约定,她就敢来找他?为什么要用这么丑的字去污染他的眼睛? 她有罪! 梁佩秋内心哀嚎,可开弓没有回头箭,遂带着壮士割腕的心情,在徐稚柳一笔一画的指导下勉强完成任务。 两人离得近,呼吸交接,四个字写了仿佛一辈子那么长,梁佩秋搁下笔时脸红得欲要滴血,有种胜似春花的娇艳感。 其诡异程度,令徐稚柳不免恍惚。 就在这时,时年突然敲门,梁佩秋心虚作祟,一吓竟将藏在怀里的包裹掉在地上。 时年狐疑地盯着她,三步并两步上前来一把夺过包裹。 打开一看,油纸包里香气扑鼻,竟是两只酱肘子。 “这是我昨日托人从瑶里带回来的,自家酱制的,还很新鲜。我想既是请你指点,不能空手而来,所以、所以准备了这份薄礼。”
时年震惊,眼睛圆如铜铃!竟然有人拿酱肘子当谢礼?随便酱个什么也行啊,怎么偏偏是……肘子? 他家公子看上去像是会啃肘子的人吗? “你我同乡,我想这应当符合你的口味。”
梁佩秋定定注视着徐稚柳,努力让自己说完,“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原本她已经准备好在写完招牌后就坦然告辞,事后再以谢礼为由,请徐稚柳去鸣泉茶馆喝茶,只因她突然觉得这份热乎乎的酱肘子,或许能够抚平他归家不过两天就匆匆和家人告别的忧伤吧?亦或在年节的尾巴里,给他添些暖意?故而思来想去,还是带在了身上。 原想着随机应变,谁知道肘子会等不及自己跑出来?! 她已如利剑出鞘,无以挽回当下的局面,于是深吸一口气,不慌不忙地卷起官帖等文书,拿上徐稚柳送给她的小兔子,朝二人点头示意,末了再三用眼神示意徐稚柳,可以关上门一个人偷偷品尝。 真的,真的很好吃。 及至门边,她又突然回头,露出期待的眼神:“多谢你指点我,以后,我还可以来找你吗?”
—— 要说今早出门时,梁佩秋的心情还颇为沉重的话,此时她的步伐已然轻快了不少。 无他,只因第一次拜访湖田窑,她就登堂入室进了主家较为隐私的书房。 徐稚柳不仅当着她的面同管事们商谈窑务,教她写官帖招牌,还送了他生平第一个亲手捏的小物件。 他当真视她为友的呀! 梁佩秋心中窃喜不已。 时年送她出门,一路观其言行,见她只差把“得意”写在脑门上了,一对硕大无比的白眼几乎翻到天上去。 正要提点两句,迎头遇见一行人。 时年脚步顿了顿,梁佩秋也跟着看过去。 为首的是个妙龄女子,年约十五六岁模样,身穿繁复的粉白襦裙,外罩明黄色小袄,头顶梳着两条小辫,简单簪了两朵桃花。 桃花显然是刚摘下的,花瓣上带着露水,很是鲜嫩。 远远一瞧明艳动人,走近了细看,女子身量不算高,比梁佩秋稍矮一些,但身段窈窕,脸蛋微圆,一双杏眼乌黑明亮,长着张樱桃小嘴,笑起来时浅啜着颗梨涡,因下不仅有娇花的妩媚,还有几分嫩蕊的娇憨灵动。 “时年,阿谦哥哥可在?”
她快步走上前来,语调欢快地说,“今日江水楼出新菜,我一大早就去排队了,买了好几样他爱吃的,得趁着热乎赶紧给他送去。”
时年想到梁佩秋方才作为贺礼的酱肘子,颇为嫌弃地扫她一眼,又暗示她瞧瞧人家。 梁佩秋看去,女子身后有两名丫鬟,各自手提一只竹编的食盒,上下三层,还没揭开,就已经闻到阵阵香气。 他轻哼着,示意书房的方向:“方才待客结束,眼下你过去,正好可以陪公子一道用饭。”
“我正是这个打算!”
女子面色一喜,才要过去,转头看见一旁的梁佩秋,似乎想到什么,露出惊讶的表情:“你就是安庆窑的小神爷吧?刚来的路上听见下面小厮在议论,还在押注,看你会不会叫我阿谦哥哥打出去呢!你怎生长得如此好看?要是我,肯定舍不得打你,阿谦哥哥那么好的人,肯定也不会对你动手的,你们俩真像说书先生说的一样,真相配!”
见梁佩秋愣着,她忙拍拍脑袋:“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叫徐鹞,你可以叫我阿鹞。”
阿鹞是个热络的性子,话密起来叫人头疼。 她不由分说抓住梁佩秋就问起此来的缘由,还想亲眼瞧一瞧她写的官帖,又问她在徐稚柳的书房说了什么。 时年在一旁看着,焦急地提醒:“小姐,你再不去饭菜就凉了。”
“啊对!差点忘了。”
阿鹞吐吐舌头,朝梁佩秋摆手,“我先去给阿谦哥哥送饭了,回头再约你一道喝茶。江水楼的新菜还不错,你有空也可以去试试,记得……记得记我账上!”
她一边跑远了,一边还不忘冲梁佩秋挥手。 梁佩秋注视着阿鹞翩跹离去的背影,本来一股脑的甜蜜,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虽则才接触过一回,但她看得出来阿鹞性情很好,纯真而热烈,与徐稚柳一静一动,十分般配。 话本子里也常这么写,徐稚柳孤身一人入窑口,幸得徐家小姐青睐,才在湖田窑夺得一席之地。 他们竹马青梅,郎才女貌,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以前光凭想象,总是难以描绘他身边人的模样,或许在她心里,她从未敢面对他身边有另外一名女子吧? 如今亲眼见过话本子里的未婚妻,知道她有多好,好到几乎自惭形秽,才愈发觉得曾经的自己有多么可笑。 不止曾经,现在也是。 她大抵因这段时间的往来乐极过头了,以为靠近他,成为他的挚友,不再只是偷偷摸摸地藏在树上偷看他,漫无边际地想念他,这样就会心满满足。 可事实上当他成为具象的他,一切曾经无以付诸的情愫会被放大,无穷无尽地,面目可憎地,将她的欲望填满、捧起和破碎。 她像神话故事里的照妖镜,被照得赤条条,一点自我都不剩。 原来饮鸩止渴,只会越来越渴,会让人得陇望蜀。近了想更近,有了还想有。 仰慕徐稚柳,无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