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黎换了身碧青襦裙出门, 头发松松挽起,只簪了朵粉白珠花。
明艳且俏丽。 她见容辞站在廊下,悄悄走到他背后, 拍他左肩却转去右边。笑嘻嘻地问:“容辞哥哥找我有事?”容辞早知她伎俩,很配合地先看了看左边, 再往右边扭头。 “没什么事, ”他说:“今日得空, 来看看你。”
“那正好了,”阿黎立即牵起容辞, 往小书房走:“我适才作了幅画,容辞哥哥给我雅鉴一二。”
容辞任她拉着, 不徐不疾跟在后头。 到了书房,阿黎献宝似的从博古架上取下画卷, 然后展开。 是一幅侍女抱花图。 一名侍女抱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两株牡丹。一株粉色,一株绿色,瓶边落了片牡丹叶子。 “意境很好。”
容辞接过画卷,放在桌上用镇尺压平, 又仔细地欣赏了会。
阿黎偏头道:“可我觉得侍女的神态没画好。”“确实有点欠缺。”
容辞说:“侍女可有参照?”
“没有, 我曾瞧过张昱老先生的《钱舜举画芙蓉》, 就想学着画一张类似的,可我画的侍女神态总是有些僵。”
“你可知为何?”
容辞转头看她。
“是为何呢?”“因为无参照, ”容辞道:“你并未见过那侍女, 是以心中无像,笔下无神。”
容辞伸手:“递笔给我。”
阿黎忙跑去桌边笔架上取下一支笔, 又蘸了点墨递给他。 容辞握笔, 在画上轻轻改动。 不过片刻, 侍女神态活灵活现。 阿黎高兴:“容辞哥哥你太厉害了,分明只改动了眉眼之处,却有截然不同的效果。”
她看着看着,突然“咦”了声:“我怎么瞧着有点熟悉呢。”
容辞勾唇:“怎么熟悉?”
阿黎抿唇笑起来:“我知道了,容辞哥哥说的心中有像,笔下有神。你适才心中是不是在想我的模样,所以照着我画了?”
这话本无其他意思,可容辞才见过镜中那旖旎画面,此刻听在耳中悄悄变了个味儿。 他没回答是,也没回答不是。 阿黎也并未要他的答案,她高兴走过去,从容辞手中接过笔:“我来题字。”
“嗯......题什么好呢?”
少女面庞白皙柔美,剔透的眸子望过来时清纯动人。许是离得太近,她身上的香气悠悠绕绕地钻入容辞的鼻中。 容辞沉吟片刻,不动声色地退开一步。 小姑娘长大了,男女有别,该有些分寸才好。 阿黎倒不知他心下想了这么多,仍仰脸望着他,催促道:“容辞哥哥快说,我题什么字好?”
容辞开口道:“就题‘数苞仙艳火中出,一片异香天上来’如何?”
①
. 次日,宫中设宴庆祝贺柏舟凯旋,上至王公贵胄,下至官宦子弟皆可赴宴。 襄阳侯府也得了旨,傍晚,阿黎跟随父母入宫。 入席,宋缊白交代妻女后便与同僚寒暄去了。而戚婉月在贵夫人中素来是众星捧月的存在,是以,还未等她落座,妇人们便围过来说话了。 阿黎百无聊赖,索性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同她坐在一处的还有别的贵女。 但阿黎平日大多时候在静香书院读书,而京城贵女能去静香书院的凤毛麟角,因此,阿黎跟这些人不大熟识。她坐下后,那些贵女含笑与她打了个招呼就继续说话去了。 “听说贺大将军凯旋,只带了第三子前来。”“为何?”
“贺家长子已战死沙场,而贺家次子镇守凌都不得闲,所以只有贺家三公子来了。”
“我听说这贺家三公子名唤贺玉卿,大概以后要留京城了。”
话落,众人都清楚怎么回事。贺家三公子出类拔萃,今年才十七年华,且尚未婚配。 贺家将第三子留在京城,便是有在京城说亲之意。这么个消息早就在京城各大世家传开了,贵女们也听得了这事,是以今日在宴席上纷纷讨论。 有人说:“可我听说这贺三公子是个玩世不恭之辈。”
“京城玩世不恭的子弟还少么?”
一个贵女小声道:“贺家可不一样,贺玉卿再如何纨绔,那也要恩荫入仕的。况且我听说他也不全然纨绔,才学本事很是厉害,只是这人偏偏爱做些反骨之事,这才得了个纨绔的名声。”
“还有,我听说这人长得极好看。”
“有多好看?”
“跟容世子不遑多让。”
“嘘——小声点。”
许是察觉到旁边还有阿黎,提起容世子不大合适,那姑娘脸红红地看了看阿黎,赶紧闭嘴不言了。 接着,这几位贵女换了其他话头。 恰巧这时,柴蓉蓉随父母入宫,寻到阿黎跟前。 “我找了你许久,原来你在这坐着呢。”
她过来挽着阿黎:“宫宴还没开始,走,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
柴蓉蓉不好意思地在她耳边说了句。 阿黎好笑:“你不是才来吗?怎么就憋得慌了?”
“我娘嘱咐我宫宴上不能吃太多,我怕饿着,所以在马车上偷偷吃了许多点心。”
阿黎明了,点心吃多了,茶水也难免喝多。 她起身,跟戚婉月打了个招呼,然后与柴蓉蓉手挽手出去了。 等到了恭房岔路,阿黎道:“你自己去吧,我在外头等你。”
暮色黄昏,灯火映着湖面明亮静谧。 阿黎见不远处有座凉亭,想着去那坐着等柴蓉蓉。却不想才走上凉亭,脚步一顿。 此前因视线被树遮挡,瞧不清情况,没想到这里还坐着一人。 这是个约莫十六七的少年,着了身白衣,懒懒地倚柱而席,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瞧见他容貌,阿黎愣了愣。 这是个好看的少年。 玉冠束发,五官俊秀,薄唇微微抿起,显得些许冷漠。长眉浓郁且犀利,可犀利的浓眉下却是一双多情温柔的桃花眼。 少年轻笑了下:“傻了?”
意识到自己失态,阿黎忙福身赔礼:“抱歉,我并不知有人在这。”
“啧......”他散漫地启唇:“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什么?”
阿黎不解抬眼。
少年高傲,不屑说:“你们京城的贵女,不是说个个矜持端方吗?我看胆子不比北边女子小。”他一通话说得莫名其妙,令阿黎摸不着头脑。 许是看见她眼里的茫然,少年又得意地嗤了声:“还装什么?不就是打听得知我在这,故意来偶遇的?”
这话极其轻佻直白,阿黎脸色涨红。 同时也明白了他此前说的“第三个”是何意了,敢情此前还有两人刻意来凉亭邂逅。 阿黎平静道:“公子误会了。”
少年翻了个白眼:“你们连说辞都一样,叫我如何相信?”
“......” 阿黎头一回见这种轻狂又厚脸皮的。听他的口音不像京城人士,皮肤也比京城的男子黑一些,容貌英挺俊逸,且作态豪放不羁。 心下隐隐猜到是何人。 她不愿再多解释,又福了福,转身离去。 那少年突然跳下来,拦在她面前:“别走啊,我还没说完。”
阿黎拧眉:“公子还想说什么?”
少年上下打量她了会:“这几个贵女中,你最合我的意。喂,你是哪家的小姐?”
“呸!”
凝霜见此人无状,忍不住横在阿黎面前:“公子休得无礼,我家姑娘已经定亲了。”
话落,少年脸色精彩纷呈。错愕、窘蹙、尴尬...... 阿黎走了老远后,回想起来忍不住偷笑。 “凝霜姐姐那番话实在大快人心!”
“什么大快人心?”
这时,柴蓉蓉从恭房出来了。
“没什么,”阿黎说:“适才遇到个自恋狂徒。”“在哪呢?”
柴蓉蓉好奇地四处搜寻。
“别看了,走吧,宴席快开始了。”阿黎将人拖走。
. 两人入殿后,各自寻了自家的位置。 戚婉月问:“怎的去了这么久?”“绕了些路,所以耽搁了。”
说话间,阿黎目光在人群里寻找,问:“阿娘,容辞哥哥怎么还没来?”
宋缊白听见了,回道:“睿王与容世子在陪皇上。”
“哦。”
阿黎视线不经意一转,瞥见旁边席位坐着的正是素日与她不对付的苏慧。 苏慧一直在暗暗观察阿黎,见她看过来,低哼了声转过头去。倒是她旁边的表妹许佩玲欢喜地向阿黎挥手。 阿黎回之一笑,颔首示礼。随后坐直,安静听父母说话。 “我适才见着贺夫人了。”
戚婉月说:“这将军夫人看着是个温婉的,没想到性子如此爽利。”
宋缊白无奈:“你又想给人下帖子吃茶了?”
戚婉月是京城贵妇圈中的佼佼者,平日吃茶、听戏、赴宴最为热衷,京城大大小小的茶宴总少不了她的身影。 她也常在襄阳侯府设宴请客,如今来了个贺夫人合她性子,少不得也要请人去吃茶。 这些年来,宋缊白只她一妻,又极是宠爱。戚婉月想做的事不仅不会拦半分,甚至还双手奉上。 京城的那些绸缎铺子和首饰铺子,但凡有时兴的款式头一个就通知宋缊白购买。宋缊白大方得很,每个月的俸禄与赏钱都拿来哄妻子去了。 所幸阿黎平日的吃穿用度有容辞帮衬,要不然,妻子爱打扮,女儿也爱俏,就他那点俸禄估计填补不过来。 “贺夫人有意在京城给儿子选媳,这就有些奇怪了。”
戚婉月说。
“哪奇怪?”“贺家常年在北疆,却让小儿子留在京城是何意?贺家一门武将,难不成还想让儿子从文?”
宋缊白道:“你恐怕不知,贺家三子,大儿子战死,二儿子镇守边陲,若是三儿子再从武,这战场上刀剑无眼容不得闪失......” 话说到这,戚婉月明白过来。 贺家门楣看着风风光光,可都是战场拼杀拿命换来的。今日有命享福,明日兴许马革裹尸战死他乡。贺家拢共三子,为了不绝后,必须得留一个。 这么一想,那些泼天风光也没什么好羡慕的了。 阿黎正安静听着,这时,宴上突然一阵骚动,周围的贵女们窃窃私语起来。 “快看,那个就是贺家第三子贺玉卿。”
阿黎抬眼看去,正巧对上少年桀骜的目光。 果真是他。 适才在凉亭里遇到的那个人。 他换了身宝蓝的锦袍,走得慵懒散漫,却贵气逼人。通身的气度竟是把同行的京城公子哥们比得黯淡无光。 贺玉卿看见她,勾唇痞笑,惹得坐在阿黎周围的少女们低呼起来。 “他看过来了,不会是在看我吧?”
有人小声说。
“......” 阿黎觉得这姑娘若是见过凉亭里那人轻狂的样子,定不会这么想。 两人的视线只是短暂相撞便各自收回,仿佛从未见过,也毫不熟悉。 而苏慧却紧紧盯着阿黎,若有所思。 旁边的表妹许佩玲见了,低声问:“表姐为何一直看宋四姑娘?”苏慧冷嗤:“这个宋槿宁会勾人得很,那贺玉卿才来京城就被她勾了去。”
许佩玲惊讶:“表姐怎么知道?”
“你没发现方才贺玉卿就是在看宋槿宁吗?”
“真的?”
许佩玲赞道:“这个贺玉卿果真有眼光。”
“......” . 这厢,容辞从乾清殿出来,穿过甬道时,一个内侍碎步跑上前在他耳边低语。 容辞顿了顿:“贺玉卿?”
“是,”那内侍道:“小的见四姑娘跟贺公子说了几句话,也不知那贺公子说了什么,将四姑娘气走了。”
沉吟片刻,容辞抬脚继续走。 到了群芳殿外头正巧闯遇迎面走来的贺柏舟。 容辞停下。 贺柏舟经过时,也停下来:“容世子在等人?”
“贺将军,”容辞拱手:“恭贺贺将军大胜归来。”
贺柏舟年过四十,眉宇凌厉萧杀。他常年镇守北疆,但并非耳目闭塞,京城之事他知晓,自然也认得睿王府的世子容辞。 贺柏舟也拱手一礼:“不知容世子在此等我有何事。”
容辞勾唇:“贺将军多虑,我只是正巧碰见,便向贺将军道喜而已。”
“容世子话中有话,本将军只此一问,何来多虑?我寻常而归,何喜之有?”
容辞从容道:“虑在将军心中,喜在朝堂之上。贺将军,告辞。”
待容辞离开,贺柏舟定在原地,蹙眉。 一旁跟着的将领,看了看容辞离去的背影,问:“容世子这话是何意?”
贺柏舟说:“旁人只道我贺家军打了胜仗,荣光无限。却不知这荣光是悬崖上的玲珑金屋,一不小心就会跌落万丈粉身碎骨。”
这位容世子,一语就道出了他心中之虑。 “这容世子一表人才,智谋过人。”
那将领道:“我听说容世子入仕这些年政绩斐然,他做的那些事单挑哪样出来都令人赞不绝口。”
他感慨:“若当年睿王不被人诬陷,想必这位该是东宫贤明之主了。”
“你胡说什么!”
贺柏舟厉声呵斥:“你也不看看这是哪里,当还是在北疆之地?”
那将领立即四处探了探,忙低头认错。 贺柏舟道:“我贺家军食君俸禄,忠君之事,刚才那些话以后不准再乱说!”
“是,属下知晓!”
. 宫宴冗长,进行到最后,帝后已经离席,留下臣子们各自饮酒欢谈。 有些年纪大的女眷抵不住已经偷偷打哈欠了。 阿黎也有些困,正欲跟戚婉月打招呼出去走走,这时,一个内侍上前来传话:“宋大人宋夫人,容世子的马车等在宫门外,说今晚送四姑娘回静香书院。”
阿黎今日是特地请假的,明日一早还得去书院读书。 戚婉月听后,欣慰道:“难为容世子想得周到,我原本还想着明日派人送她去,但如此一来,明日得早起,路上耽搁不说兴许到了书院也没精神头。”
她看向女儿:“容世子来接你,那你便去吧,所幸你的东西我早已让人收拾好,一会也派人送去。”
“嗯。”
阿黎辞别父母,随内侍去了。
到了宫门外,容辞的马车安静地等在那。 “容辞哥哥,你等多久了?”阿黎钻入马车。
容辞正阖眼靠着车壁打盹。 车内充斥一股酒气,阿黎嗅了嗅:“容辞哥哥喝酒了?”容辞点头:“喝了几杯。”
“那你还送我去书院?你这般去又回来得折腾很晚呢。”
“不回了,”容辞道:“我今夜宿在别院,明日再早起去官署。”
阿黎点头:“这样也好,免得来回奔波辛苦。”
往回容辞去看望阿黎时,若遇天色太晚也会宿在别院,然后次日再骑马去官署。这样虽辛苦些,可总比连夜赶路强。 阿黎习以为常,因有他一同在别院歇息,反而高兴。 “那明日我早起陪容辞哥哥用早膳。”
她说。
少顷,马车缓缓启动。 容辞开口问:“宫宴上玩得可高兴?”“无趣极了。”
阿黎说:“宴上全是互相恭维,也就歌舞好看些。”
“没别的?”
“什么别的?”
容辞沉默。 想起内侍禀报阿黎跟贺玉卿在凉亭里说话,还引得阿黎生气,不知是为何事。 他指腹在膝上缓缓绕圈,忖了忖,咽下舌尖的话。 阿黎打了个哈欠:“容辞哥哥,我歇会,若是到了叫我。”
“好。”
容辞轻声应。
月色溶溶,落在马车华盖上,偶尔也穿过车帘缝隙摇摇晃晃地洒落进来。 车厢宽阔,燃着淡淡的沉香,将酒味驱散不少。 也不知过了多久,容辞的肩膀一重,有什么东西压过来。 他掀开眼,就见阿黎歪着脑袋靠在他肩上。 少女的脸朝他这边侧着,月色下,依稀能瞧见她瓷白清丽的面容。 她睡得恬静,红唇微张,气息轻柔甜腻。 鬼使神差地,容辞又想起那日午后,从镜中窥见的一幕。 一男一女坐在床榻上,好似依偎。女子慵懒妩媚,身段撩人....... 想到这,容辞倏地清醒,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这是他的阿黎,他怎么能想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