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淡淡的阳光穿透阴寒的薄云和空气中漂浮的雪末,无力地洒在眺望的脸上。 他还活着。 是的,他活着回到了玉龙雪山顶,自己师父的居所。 “我是怎样到这里的?”刚一醒来,他就这样问陈绝洲。
“是一个姑娘送你来的。”陈绝洲看到伤重初醒的爱徒,不但没有任何喜悦,反而一脸怒色。
眺望当然知道那位“姑娘”就是程弦汐,而他所关心的是:“她现在在哪里?”“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前天上午就走了。”
“前天上午?这么说,我已经昏睡两天了?”
“你身上受了四十三处伤,伤得很重,也流了很多血,她刚送你来时,你一只脚已踏进棺材了。”
眺望道:“那你怎么没留下她?她也受了伤。”
陈绝洲“哼”了一声,道:“我为什么要留她一个邪派的人在我的无涯庐内疗伤?”
“你把她怎么样了?”
“我看她一个人把你从山下背到山顶,所以没为难她,不过下次再让我遇到她,那就必死无疑!”
“那她去哪了?”
眺望有些着急,因为师父虽然没杀她,但让她独自下山,就等于是判了她的死刑。
“不知道!”陈绝洲道,“你怎么会和她在一起?又是怎么受的伤?”
没有人回答他。 眺望的身影早已出现在茫茫的雪山顶上。 他的伤还没有痊愈,但他必须要走,他担心程弦汐会回五毒教。 陈绝洲怒道:“孽畜,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父吗!我不允许你再和这种邪派中人来往!”
眺望拖着疲惫的身躯,道:“对不起了师父,这次我绝不能听你的。”
可是当他走到山脚时,却又想起了自己的弟弟——眺送。 程弦汐不见了,眺送同样也不见了。 一边是生死与共,自己最最深爱的女人,而另一边却是眺庄将来的继承人,自己最最疼爱的兄弟。 自古情与义皆两难全。 想到这里的,他的脚步竟然再也迈不开去。 此时此刻,在他的心中,究竟孰轻孰重?孰取孰舍? 雪山脚下,雪花飘。 “弦汐!”
过了很久,眺望才终于拿定决心,仰天纵啸,山摇地动的呐喊声远及十里之外,可是回答他的只有百谷的回音。
他第一次哭了,他的泪水被寒风吹成了冰晶,送走了片片的别离。 (二) 带上剑,骑上马。 剑是新剑,马是新马。 剑和马都是眺望的。 剑在手中,而马在酒肆外。 还没有回到眺庄,可是他却止步于路边的一家酒肆中,大摇大摆地喝起了酒。 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浪费在喝酒上,可是他必须在这里停下。 即使这里只是一块一无所有的荒地,他也一定要在这里驻足。 因为他被人跟踪了。 无论是跟踪别人,还是被别人跟踪,都绝不能算是件愉快的事。 他的身后一直都跟了两个人,两匹马。 自从他离开玉龙雪山开始,就一直被这两人跟踪至此。 当他走进酒肆中喝酒时,那两人也同样进来喝了起来。 “是谁让你们跟着我的?”眺望突然问道。
那两人中的其中一人说道:“你是在问我们?”“这里除了你们就只有小二哥,不问你们难道还是在问我自己?”
那人又道:“朋友,你这话就说得怪了,天下路,天下人走得,凭什么说是我们是在跟踪你?”
又一人随声附和道:“这天下酒,天下英雄喝得,我们就不能在这里喝?”
眺望哈哈大笑,道:“有点意思,说吧,你们跟着我究竟想干什么?”
第一个说话那人道:“你是不是‘残雪孤寒’眺望?”
“正是。”
“你真是眺庄的大公子?”
眺望一碗酒下肚,胸中道:“怎么你不信?”
“我们兄弟俩听说眺大公子的剑法在南疆可是仅次于他师父陈绝洲陈老前辈。”
“听二位的口气,是想看看我的剑术了?”
“对于看我们倒也没什么很大的兴趣。”
第二个说话那人道:“我们是来找你比剑的。”
“找我比剑?”
“没错!”
两人异口同声。
“好大的口气,既然知道我是谁,还敢和我比剑,我劝你们还是赶快回去喝奶吧。”第一个人怒道:“可恶!你也未免太狂傲了,今日就要你跪下喊爷爷!”
眺望道:“我喊你们爷爷?有趣。既然如此,不妨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
“难道我们兄弟还怕了你不成!怎么个赌法,你说!”
眺望道:“如果你们之中有任何一人赢了我,从今以后我就跟他姓,并喊你们爷爷,如何?”
“那如果是你赢了呢?”
“我可没那么老,看你们的年纪也没我大,如果我赢了,从今以后,你们就叫我大哥,唯我马首是瞻,怎么样?”
“好!我兄弟俩就赌你一赌,我先来!”
第一个说话那人道,“三招之内定乾坤!”
剑光一闪,如闪电般击下。 这一剑使出,果然不是泛泛之辈,剑芒精灵而气势雄长。 眺望喝一声“好”,当下也是一剑,他使出的这一剑是他所有剑义中的精华招式之一,他只想要一剑取胜。 在对决时,往往都只看中第一招,因为只有第一招才是最负气势和信心的,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正是此理。 ——判胜负,定生死的招数,从来就无需太多。 ——真正的高手从来都是吝啬的。 ——而真正能用来杀人的招式从不需要任何的花俏,却往往都会是最有力的。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的。 虽然眺望并不想杀了这两个年龄和他相仿的人,不过他还是用了这一招“美人白发”。 虽然只用了七成功力,可是对方已败。 败得莫名其妙,败得无话可说。 第二人又上。 又是一剑。 第二人又败。 眺望颇感得意道:“怎么样?服不服?”
第一个说话那人道:“残雪孤寒,近日领教,果然不同凡响。”
他们的心里是多么的不甘,可是他们的的确确是输了。 ——输了就是输了,没有任何借口,也不需要任何掩饰。 眺望笑道:“那以后我可是你们大哥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本公子不和你们计较。”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金辛镗绝不反悔!”
第一个说话那人道。
另一人也道:“我陆思远虽然比剑输了,但我输得起,不丢人!”两人同时跪地,道:“大哥,请受小弟一拜!”
眺望见这两人忠勇可嘉,又说得真切,几碗烈酒下肚,一时间豪气凌云,道:“好!既然如此,我们就在这小店中歃血为盟,义结金兰!”
天地之间,自古有情。 有一种情,胜过爱情,胜于友情,也胜似亲情,人们称之为兄弟情、手足义。 有一种人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背信弃义;也不会为了功名权势,而苟且独生;更不会为了金银宝藏,而欺兄卖友。这样的人都有着同一个朴实的名字——兄弟。 ——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 他们喝下了融有三人之血的同一碗酒,他们立下了兄弟之间共同的誓约: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同舟共济,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唯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谁违此誓,必遭天谴,不得好死! 金辛镗道:“大哥,现在准备去哪?”
“回庄。”
“既然大哥回庄,我和思远就不去了。”
“你们准备去什么地方?”
“最近南疆武林中突然冒出了一个神秘组织,我和思远正要去查个究竟。”
“你们也在查那个神秘组织?”
“怎么,难道大哥也在查?”
眺望道:“帮一个朋友的忙,你们都查到了些什么?”
陆思远道:“这个组织非常严密,现在只知道它和小圣香楼有关联。”
“小圣香楼?他们想干什么?”
“大哥莫急,我和思远这就去查,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三) 眺庄还是眺庄。 虽然眺望这次离家已有半年,但是在他看来,一切都还和他出走时的一模一样,甚至连门口的那两座石狮也还是和半年前一样的雄伟霸气。 所有的一切都让这位游子感到无比的亲切温暖。 更让他感到欣慰的是眺送也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眺送是个皮肤白净,个子不高,但又意气风发的少年,在他的是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像是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活力,常常都会给人以一种阳光的感觉,就像是个小太阳——聪明、活力、快乐,从来都不会在他的脸上看到任何的哀愁和痛苦。 “这些天你都到哪去了?”
眺望虽然心里高兴,但表情却很严肃,口气异常严厉,这也是因为他太过担心这个弟弟了。
“哥,你不知道,最近这里出现了一个神秘的组织,我好奇,所以就出去随便走走,顺便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眺送看到眺望的正言厉色却并不感到害怕,他太了解自己的哥哥了,他很清楚就算自己闯下再大的祸,哥哥都会站在自己这里。
——因为他们是亲兄弟。 “你也在调查那个神秘组织?”眺望这时突然深刻感受到这个组织的威胁,也许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来临。
“这个组织有很严的纪律,不过我知道它一定和羽化亭有关。”“羽化亭?为什么?”
眺望的脑海中突然想起了金辛镗和他说的一句话——它和小圣香楼有关,可是眺送却说——它一定和羽化亭有关,究竟是谁说得才对呢?难道是有谁在说谎?或者是两个人都错了?
“你怎么就能肯定这个组织和羽化亭有关联呢?”眺送道:“因为我还打听到十日后,颜会去八荒地和这个组织中的一个人物接头,如果他们之间没有关系,那他为什么要去接头?”
“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我这几天查到的。”
眺送脸上的笑容就像是朵盛开的花。
——花是那么的漂亮,令人赏心悦目。 八荒地,是一块寸草不生的土地。 世居在这块土地上的人,甚至从来都没有在这片土地上看到过有任何的爬虫。 荒芜是它唯一的骄傲。 如果你懂得欣赏山川草木,你是一个富有情趣的人,但如果你能品味荒芜寂寥,那你更是一个内心富足的人。 就是这样一块土地,却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繁华集市。 死地成为了活地。 也许正验证了那样一句话——锐锋产乎钝石,明火炽乎暗木,贵珠出乎贱蚌,美玉出乎丑璞。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都只注重表面而往往忽略了更为重要的内在本质,岂不也是一种悲哀? 十天之后。 二公子颜果然如期地踏上了这片土地。 当他走进一家茶馆后,就有个人和他坐到了同一张桌子上。 这一切,都被坐在对面酒楼中的眺望尽收眼底。 虽然他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他却认出了另外那个人——西域秋月盟小圣香楼四鬼师之一的采露术士。 ——为什么采露术士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他就是这个神秘组织中的重要人物? ——难道颜和这个组织真的有关联? “兄弟,你听说了吗?五毒教准备攻打羽化亭了。”“真有这事?”
“那是,千真万确。”
“五毒教镇南,羽化亭镇北,这两派之间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斗起来了?”
“听说是羽化亭的大公子强娶了五毒教的圣女为妻。”
“可我也听说大公子在新婚之夜,就被新娘给杀了,搞不好是羽化亭要找五毒教的晦气。”
“管他呢,反正龙虎相争必有一伤,我们就等着看好戏。”
“那万一是个两败俱伤呢?”
“那我们就正好渔翁得利,坐收其成。”
“对,对,对,如此一来,我们就能不费吹灰之力而称雄南疆了。”
说完两人都哈哈大笑,饮起酒来。 “你们想要称雄南疆?”
一句话,一口剑。 剑落在桌子正中,桌裂。 两人大惊。 “你是什么人?”
“眺望。”
“残雪孤寒?眺庄的大公子眺望?”
“正是在下。”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双剑齐发。 剑断。 眺望的剑已指在他们的面上。 “现在该我问你们了,你们俩是什么人?”
可是他却没有得到答案,他不会想到这两人竟会咬舌自尽。 人死了,就休想再从他们口中得到任何线索。 ——这两人会不会也是神秘组织中的人? ——从他们的交谈中,可以知道有人正想要借五毒教和羽化亭的争端从中得利,称雄南疆,难道就是这个神秘组织的阴谋? 死人的口中虽然得不到答案,可是活人是活的。 然而,有的时候即便是活着的人,你也别指望能从他们的口中获悉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因为活着的人可以选择离开或保持沉默。 眺望回到自己桌前时,对面茶馆中的二公子颜和采露术士早已不见踪影。 大街上。 眺望追出酒楼时,二公子颜那个白色的背影已消失在长街的另外一头。 当他追上那个白色背影正想说话时,二公子颜却先说道:“你找我有事?”
眺望道:“你怎么会在这?”
“那你又为什么会在这?”
颜道,“你是在跟踪我?”
眺望第一次从这个男人的话中听出了一股淡淡的怒意。 眺望道:“我只是不明白你和那个神秘组织有到底有没有关系?还有,你为什么和采露术士在一起?”
“你认为对于这样的问题,我有必要回答你吗?”
二公子颜始终都没有把身体转向眺望,这是他对于不想见的人的一贯态度。 眺望道:“希望你能老实回答。”
“如果我选择缄默呢?”
“那就得问问我手中的剑同不同意。”
“剑客的剑就是这么轻易能拔的?”
“剑客这个名字是相对于那些尊重对手的人而言的,你还不配。”
“你是说我不尊重你?”
“你从来都不尊重任何人。”
“可是我为什么要尊重你呢?你凭什么要我尊重你?”
二公子颜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道,“你没有资格让我尊重你,因为你言而无信。”
颜又道:“十五日的期限已到,可是你答应过我的事呢?”
“我怀疑傲的死和这个神秘组织有关。”
眺望没有说出实话,因为他现在已认定颜一定是神秘组织中的人,或者也是个有关联的人,所以他不能让他知道傲其实还活着。
“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颜的语气平缓道,“你怀疑我和这个神秘组织有关,又怀疑这个组织和我大哥的死有关,你是不是就想要告诉我,是我杀了自己的亲生大哥?”
“如果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这样认为。”
“可我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你想做羽化亭的真正掌门人。”
“何谓真正的掌门人?”
“二公子这么聪明的人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倒是愿闻其详。”
“你们羽化亭的掌门人是你爹,可是他终年都天南地北的游历,所以其实真正的掌派人是傲,你一旦杀了他,按照帮规,你就理所当然地成为羽化亭真正的主人,我说得没错吧。”
颜对于他的话并没有任何的愤怒和不悦,仿佛无论怎样都无法激起他内心的涟漪一样。 “你当然可以这样想,不过你并不知道,像我哥哥那样的可怜虫,他还不配我杀!”
颜终于转过了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这个男人的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 一个人的眼神真的能空洞到一无所有吗? 二公子颜又道:“他根本就不配我杀,羽化亭的掌门之位我也看不上眼。”
“是啊,小小的羽化亭掌门之位,你又怎么会看得上眼,你要的是整个南疆!”
眺望吼道,“你不用再演戏了,你这次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二公子颜道:“很多事,你都不需要知道,就好像我也不需要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死在什么地方。”
“看来你是执意不肯说出事情的真相了。”
“既然你不相信我的话,那我又何必再多说呢。”
眺望已经怒了。 “呛”地一声,剑出鞘。 剑光如银,剑气如冰,两尺七寸长的剑刃,带着刺耳的风声,刺向颜。 眺望道:“我不会让任何人破坏南疆武林的安详和穆!”
“杀了我也许你永远都无法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了。”
“没有你不会有人为你哭泣,没有你我也同样能查出真相!”
“你的致命弱点就是太好强了。”
颜的手中没有剑,也没有刀,他的手中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根朽木,一丝头发都没有。 但是他有手,他的武器就是他的手。 他的手白净而细腻,就像是个少女的手,可是就是这样的一双手,不但遏制住了对方的攻势,而且还完全制压住了眺望。 “你不是我的对手。”
就在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腹中多了柄冰冷的剑,剑直直透穿了他的后背。 眺望道:“你的确很厉害,可惜你忘了一句话。”
“什么话?”
颜痴痴地看着眺望的剑插入自己的体内。
“不要小看任何一个人。”颜的脸上突然扬起了笑。 这是他这一生最后的笑,也同样是最初的笑。 蔚蓝的天空,阳光一泄万里。 眺望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就是因为这刺眼的光反射在他的剑上,让颜的双眼在迷乱之下,一时无法看清剑势,他才能一剑刺杀对方。 颜死了,可是关于这个神秘组织却并没有结束。 线索断了,可是正如眺望说的,没有颜他也一定会查下去,并且要查出事情的真相。 无人的长街上,一声马嘶,听上去无比凄惨。 眺望寻声而去。 只见街心正站着一匹高大的白马,那马正用一种哀求的目光看着他,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眺望走到马的身边,轻轻一抚,道:“你有话想对我说?”
马当然不会说话,更不会回答。 但是它竟然用长长的马脸轻轻在眺望的脸上和胸口摩挲,就如同是许久未见的情人。 突然那马又一声长嘶,便往西奔去。 眺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一种冲动,追了上去。 也许这就是心灵感应。 只要是生命,无论是人还是马,都会有心灵感应。 可是那匹马究竟想要把他带去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