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上松,谷中屋。 山亭亭,谷瑟瑟。 白马把它带到了一间简陋的草屋前。 屋前一条山溪流淌出一股温婉醉人。 从屋内走出一个熟悉的倩影,只听她嗔道:“小白,你又偷偷跑到哪去了,就不知道在家陪陪我吗?”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她还看到了跟随那匹马而来的那个男人。 她当然认得这个男人,因为她是程弦汐。 一匹马,两个人。 天地于此际好似一切都凝固了。 再没有争斗,没有仇杀,没有寻衅,没有那些纷纷扰扰。 风过时,波光粼粼,宛如梦幻仙境。 程弦汐果然听从了眺望的话,没有再回去五毒教,隐居于此,也算是度过了些许平静的日子,她很满足于这样的生活,她已逐渐淡忘那些江湖厮杀。 原来人真的是向往安逸的,就算是那些久经江湖的人,只要过上这样的生活,竟也能够让他们淡忘掉那些血和剑,刀与死。 “弦汐,真的是你?”
眺望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程弦汐的眼角也因为激动而流下了泪,可是她却并没有冲上去投入爱人的胸膛中,而是匆匆跑进了屋里,紧紧地关上了门。 北风起,尘飞舞。 眺望就站在屋门之外。 程弦汐把他关在了门外。 眺望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当然不明白,因为他不是女人,更不是程弦汐。 “弦汐,开门,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因为我不想见你!”
屋内人缀泣。
“为什么?”屋内没有回答。 “你知道吗,这十天来,没有一天我不在找你,可是天地茫茫,要我如何找寻,今日终于找到,你却不肯见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程弦汐只道:“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为什么?为什么不想见我?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我!给我个理由可以吗?”
程弦汐道:“没有为什么!你也没有错!做错的是我!你走!”
眺望不会走,对于弄不明白的事,他一定要搞清楚。 这次也同样不会例外。 所以,他踢开了门,他从来都不觉得强行进入别人的屋子有什么不对,从小到大,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因为他是眺庄的大公子――目中无人是公子哥的通病。 可是程弦汐却并不这么认为,她从不觉得因为他是眺庄的大公子就能为所欲为,尽管她知道他这么做是因为一时的激动,他的激动是因为他关心自己,他爱自己。 然而,她还来不及生气,就先倒下了。 这已经不再是眺望十多天前看到的那个长眉如画、眼若晨星的玲珑八面的程弦汐。 此刻,在他怀里的程弦汐不但没有了昔日的袅婷绰约,剩下的只是憔悴的容颜,和骨瘦如柴的躯体,就像是在十多天之间一下子老了数十年。 “难道这就是你不肯见我的原因?”
眺望眼眶一红。
“怎么会?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程弦汐的表情严肃复杂,既没有哀愁痛苦,也没有欢欣喜悦。 她始终都看着眺望,却一直都没有开口。 “你中毒了?”
眺望把了把脉,惊道,“你怎么会中毒?中了什么毒?你说话呀!”
程弦汐用食指轻轻贴在眺望的嘴边,苍白地笑道:“嘘……不要说话,让我安静地看看你。”
眺望不懂,他真的不懂,在她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日落。 正在落。 程弦汐道:“我怕我以后再也看不到你了。”
“怎麽会?我会一直都陪在你身边。”
“……” “无论你中了什么毒,我都一定要救你。?”
程弦汐道:“我不值得你这么在乎。”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是我爱的人!”
“我是个恶毒的女人,根本就不值得你这么来爱。”
“我不许你这么说!“ 程弦汐道:“ 这是事实,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女人,落得今日的下场,我一点都不抱怨任何人,一切都是报应。”
“到底怎么了!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我求求你别再问了,就让我好好地看着你好吗。”
程弦汐无力地说道,“日开始落了,今夜,我的眼睛就要瞎了。”
“你到底中了什么毒?你快说啊!”
程弦汐却只是摇了摇头,笑道:“中了什么毒,并不重要,只要能让我再次看到你就足够了。”
这浅浅的笑,如此温柔,如此动人,却像是把大砍刀,重重地砍在了眺望的心口。 一个人的心怎么能够承受得住刀砍? 眺望的心在滴血。 这是他最深爱的女人,可是就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却不能够陪在她的身边,在她和兄弟间,他却只能选择兄弟。 他恨自己! 恨――自己。 恨――自――己! 可是恨又能怎么样? 恨根本就不能解决任何的问题。 她的眼睛是漆黑的,漆黑得就像是温柔的夜色。 可是正如这夜色一样,这双眼睛从此之后,再也看不到其它的颜色。 再也不会有白天,再也没有春夏秋冬,也不会再有彩虹。 也许每个人心中的夜都会有各自不同的颜色,但是这一天的夜,却一定会是黑的。 为祭奠一位少女曾经明亮的双眼,所以天在这一夜抹去了世间一切的颜色。 没有绚丽,没有华丽,没有美丽,只有沉默。 眺望在眺望。 他似乎终于知道了程弦汐是怎样中的毒。 是的,那天夜里被五毒教的杀手围困在苗寨中,最后的一搏,虽然杀尽了五毒教的杀手,可是自己也因伤重而处于假死中,是程弦汐背他离开那里的。 在他还没有展开搏杀之前,程弦汐就告诉过他,寨外已被布满了毒,程弦汐用自己的身体掩护了眺望,眺望因此能活到现在,而程弦汐却已身中数毒。 这让眺望如何能够接受? “不要害怕,我会帮你找到解药的,你不会有事的。”
程弦汐在眺望的怀里,而眺望正坐在那匹充满灵性的白马身上。 “眺望,我不回五毒教。”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眺望真的揪心,他知道她不想回五毒教,是因为不想让自己去送死,更是因为他曾叮嘱过让她别再回去。 “放心,我不会去的,我不会让你再回五毒教。”
“你不用骗我了,我知道我中的是什么毒,不回五毒教,怎么可能救得了我,与其让你去送死,还不如我死。”
“就算死,也让我陪你一起死!”
“……”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为了一个女人心甘赴死,更不会想到自己会对着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话,他是眺望的大公子,他怎么会去想这种事,可是如今,他却真的这么做了。 这就是现实——永远用残酷来锻造英雄。 于是让他意想不到的事又发生了。 一个这辈子他最敬仰的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二) “师父,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人正是他的师父陈绝洲。
陈绝洲一脸怒色,道:“哼!逆徒!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去找这个魔女!”“师父,她不是魔女。”
“她不是魔女?难道五毒教是什么正派?难道我陈绝洲才是恶人?”
“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五毒教的确是邪派,可是邪派中也有好人,就像名门大派也并不完全都是君子一样。”
“我还用不着你来说教!我说过,下次再让我遇到她,就不会再让她活下去!”
陈绝洲的剑已拔出。
他的剑并不像那些大剑客一样,只为势均力敌的对手而拔,他的剑只为天下正义而拔。 他对眺望充满了信心,他喜欢这个爱徒,他甚至已把眺望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所以他没有想到就是自己的这个爱徒,替程弦汐挡开了一剑。 眺望道:“师父,我不会让你杀她的。”“你为了这个魔女,竟然敢对师父动手?你的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父!”
“难道你就不能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吗?她已经彻悟了,她也答应过我,从今以后再也不回五毒教了。”
“我看她是不能回去!不是不想回去!”
眺望好像猜到了些什么,道:“弦汐,你以前跟我说你不能回五毒教,是因为没有完成任务,你要杀的人,是不是就是我师父?”
程弦汐道:“对不起,眺望,我并不想瞒你的。你还是让我去受死吧。”
“我不能。”
“我实话跟你说吧,其实从开始我就是在利用你!”
“利用我?”
“没错,你我初次见面时,你就说自己是陈绝洲的徒弟,所以我想利用你来帮我杀你师父。”
“所以你一直都在骗我,你和我在一起只是想趁机挑拨我们师徒之间的关系,好达到你的目的?”
“是啊,就算不能杀你师父,杀你也至少能给老祖一个交待,说不定就能免我死罪。”
“你对我说过的话也都是骗我的?”
“我从来都每对你讲过一句真心话。”
“你喜欢我那也是假的?”
“如果能保住我的命,欺骗一下你的感情,又有何妨?”
“不!不!这不可能!”
眺望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这样的打击对谁都是致命的,更何况是堂堂眺庄的大公子,几时受过这样的欺弄?当下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长啸一声,从马背上纵起,抽出长剑,道:“为什么!为什么!”
陈绝洲道:“你现在自己也听到了,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只有你才执迷不悟。”
程弦汐擦干眼角的泪,勇敢地说道:“你杀了我吧,能死在你手里,我死而无恨。”
眺望拿剑的手却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不管怎么样,她都是我爱过的女人,就算她对我的都是虚情假意,可我付出的却都是真情,我怎么能够下得了手? ――她欺骗了我,她这样把我玩弄于鼓掌之间,把我眺望当成什么了! 他的剑迟迟都没有动,他在挣扎。 陈绝洲已看出了他的迟疑,当下挥剑道:“你下不了手,让为师来帮你!”
可是令这位老人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剑竟然又被自己的爱徒挡开了。 “你干什么!”
陈绝洲吼道。
“她不能死,师父,你不能杀她。”“你糊涂!”
“她已经悔悟了。”
眺望看着程弦汐道:“这就是你不想见我的原因,是吗?你是因为对我的愧疚,才不敢见我的对不对!你会愧疚,就说明你的心里其实也是有我的对不对!你那样说只是不想让我为难对不对!”
“不是!不是!你说得都不是!我就是利用了你,我就是要挑拨你们师徒的关系!”
“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相信了?”
陈绝洲在一旁怒道:“为师平日里都是怎么教你的?我们是剑客,我们要杀尽天下恶人,匡扶正义!更何况她自己都已认伏,你还在犹豫什么!”
“可她不是恶人!”
“她就是!”
“师父,我求你,放她一条生路,好吗?就算你不杀她,也许她也活不了太久了。”
“不行,我陈绝洲纵横江湖几十年,在我剑下还没有放逃过一个坏人!”
眺望竟“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我求你了,师父……” “你给我起来,我陈绝洲的徒弟绝不能向任何人下跪,也绝不容许坠入魔道!”
程弦汐惊道:“眺望,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是个男人,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女人下跪!你给我起来!”
话说时,已滚落马背。
“我只要师父你放她一条生路,人人都会犯错的,你就不能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吗?”陈绝洲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他们如此情深,尤其是看到自己这个平日里,绝对不会为任何事低头弯腰的爱徒,也不由地浩叹一口,道:“我可以不杀她,但你必须跟我走。”
“对不起,师父,我不能。”
“什么?你再说一遍!”
“对不起,师父,我不能。”
陈绝洲道:“你个逆徒!好!很好!既然你一定要护着这个魔女,那就别怪为师的无情了。”
“出口”从来都只杀恶人,只要它已出鞘,必须要有人倒下。 然而此刻与之抗衡的却是自己的爱徒,一个不是恶人,却在为一个恶人求情的人。 ——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无奈? 道旁古道上,叶萧萧而落。 森森剑气,如龙吟虎啸,久久未绝。 白马惊。 胜负已分。 眺望已伤。 “出口”离他心口的距离绝对不会超过一寸。 这一寸,让陈绝洲久久都不忍下手。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走是不走?”
陈绝洲说话的口气却并没有如他手中的剑那样犹豫。
地平线的红日照常升起,片片的朝霞似血。 无限的生机就摆在所有人的面前。 有人选择放弃,而有人决不放弃。 眺望用一种百感交集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师父。 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可是陈绝洲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他第一次从自己爱徒的眼神中看到如此坚定的目光 。 那目光已告诉他,他需要这个女人,就好像鱼需要水,鸟需要蓝天,剑客需要剑,游侠需要酒一样,永远都不会改变。 “出口”重新归鞘。 陈绝洲叹道:“你真的长大了,真没想到,这个邪教的女人,竟然会让你在这么短的世间里,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你们走吧。”“多谢师父剑下留情。”
“我不是你师父,我陈绝洲没有你这样的徒弟。”
他的话就像是一个人把另一个在雪地中冻得半死的人拉到火炉旁,等那个人正要缓和的时候,又熄灭炉火,往他身上浇一桶冰水一样,如此的无情,如此的残酷。
眺望他知道陈绝洲在说出这句话时心中是怎样的滋味,他曾是陈绝洲的骄傲,是他的惟一的骄傲和全部,而如今却成为了最令他失望,最令他伤心的人,他知道师傅表面看上去还是那样的严肃,可是他在说出那样的话的时候却像是在对自己判处死刑一样。 ――我对不起师父! 他又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道:“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眺望的师父,谢谢师父的教诲!”程弦汐道:“眺望,你一剑杀了我吧,不要为了我,让你们师徒情断义绝,我受不起!”
陈绝洲道:“你不用在我面前逢场作戏,我不是他!”
眺望将程弦汐报上马背,正待离去,忽听得陈绝洲又道:“我看她中的是五毒教的‘红颜薄命散’和‘化骨鸠毒’,如今她眼睛瞎了,之后每过一天,身体就会失去一种感觉,直至死亡,五毒教去了也是白去,倒不如去找小圣香楼的采露术士。”
“谢师父指点生路。”
眺望喜道。
“你不用谢我。”陈绝洲步步走远。
眺望向着陈绝洲离开的地方呐喊:“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我没错!”声震百川,回音嘹亮如歌。 万里长风送秋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