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奇迹(1 / 1)

(一)

江湖上有很多种死法,被人追杀,无疑是最令人头疼的一种。

而被江湖中让任何人都闻风丧胆的五毒教追杀,那既将是一个人的悲哀,也将是一个人的荣幸。

悲哀,是因为这个人一定会死,而且会死的很惨。

荣幸,是因为能被这样一个大门派追杀,死得也足够值得。

然而,这样的悲哀,这样的荣幸,又有多少人能够承受得起?

至少,程弦汐不行。

从沙悲林出来后的第二天,眺望和她还没有展开任何的调查,就先遭遇了五毒教教徒的围袭,虽然杀出重围,可是五毒老祖绝不会容许任何完成不了任务的教徒继续活在这个世上。

更何况这个教徒还和羽化亭的大公子成了婚。

所以,追杀并没有终止。

暮色笼罩苗寨的时候,这个寨已成空寨,所有原来生活在这里的人都还在,只是他们都已经换了种生活在这里的方式。

他们都死了。

所以他们并不算太悲哀,太可怜,因为至少他们都死在了自己活了一辈子的故土上,远比那些客死他乡的浪子孤客要强上太多。

如今寨子中只剩下了眺望和程弦汐还在此苦苦挣扎。

这里不是他们的家园,所以他们并不想命丧于此。

挣扎无疑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之一。

这个时候,生与死、荣与辱只在一线。

而在寨外,五毒教的杀手们依然虎视眈眈,这些杀手都是五毒老祖花了数年心血精心培植的教徒,经过特殊的训练,不但武功要高于普通得教徒,手段更是狠辣无匹,如若不是捕杀教内的重要人物,通常情况下是不会派出使用的,而程弦汐在教中的地位,无疑让她有资格成为了这些杀手的捕杀对象。

因为她是圣女。

在五毒教中,圣女是连接人与五毒神的媒介,因此地位十分尊荣。

寨内、寨外,已僵持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对于整个的人生来说也许只是一个瞬间,然而这看似亘古的历史,就是由这样一个个的瞬间不断堆砌起来的,所以每一个瞬间都至关重要,都绝对不容许轻易放弃。

眺望已经受伤,两处刀伤。

一处在后背,长七寸,深两寸。

一处在前胸,长四寸六,深二寸七。

他也在挣扎。

苦苦挣扎,无止尽的挣扎。

午夜,子时。

滴滴的小雨打落。

霡霂的小雨像是打在眺望和程弦汐的心头。

他们不知道这场雨还要下多久,就像他们同样不知道这样的追杀还要持续多久一样,不过眺望依然乐观,打趣道:“真没想到,我堂堂的眺庄大公子竟然也会遇上这样的烂事,真是天意难测啊。”

程弦汐却什么都没有说,她已经沉默了很久。

眺望道:“自从我们被围困在这里开始,你就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你想闷死我啊。”

这只是一句玩笑话,可是程弦汐竟然哭了。

“你把我交给他们吧,我不想再连累你了。”

眺望愣了愣,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本来这件事就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自己也说了你是堂堂的眺庄大公子,又何苦被我牵累,一起在这冒死!”

眺望道:“你们女人就是这么莫名其妙,是我答应过要帮你的,我当然要和你在一起!”

“可是,当初你只是答应我在十五日内帮我查清傲的死因,现在他既然没死,你答应我的事情也就算做到了!”

“那又怎样?”

“就是说,你没有必要为了我在这么犯险!”

程弦汐又道:“现在,寨外那些杀手都是我五毒教的人,这是我的教内之事,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那又怎样?”

眺望还是这样问道。

“我不需要一个外人来插手我教的事!”

程弦汐流着泪叫道。

她从地上站起,冲了出去。

眺望就站在她身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道:“我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而此时听来却是格外的坚定。

程弦汐的衣服被雨水打湿,然而她的心中尽管动摇,却还是像这雨一样的倔强。

“放开我!只有我出去了,你才能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

眺望却置若罔闻,手上用力,把她拉到竹楼中,吼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难道我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吗?”

程弦汐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样愤怒过,就连在沙悲林中向傲讨要眺送时也没有如此时此刻这样的激愤。

她被这样的坚定的眼神震慑住了。

她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再不像是刚遇上时的那个落拓不羁,玩世不恭的“残雪孤寒”,而是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男人。

那一只被他紧握着的手,顿时传来阵阵的暖意。

这个并不很高大的男人的形象,在这一瞬间却变得伟岸起来。

“你喜欢我吗?”

在这个紧要的生死关头,程弦汐却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也许在这个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的生死一线之夜,根本就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也根本就不该想到这样的问题,可是她还是问了。就像是自己此时正身处于江南某个小镇上,问一个和自己从小青梅竹马长大的邻家哥哥一般。

她的眼神中所透射出的既是疑问又是渴望。

眺望的回答只有两个字,也许此刻说再多的话,都抵不上这两个字的份量——喜欢。

“你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才和我一起留在这里的?”

眺望的回答还是两个字:“是的,我第一次会救你,就是因为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不管你信不信,这世上,就是有一见钟情的,是钟情于颜值也好,或钟情于财富也罢,总之,是有的。

程弦汐道:“……。”

“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没用的,就算杀光了他们,现在寨外已被他们施满了毒,我们是不可能活着离开的,再退一万步说,即便今日我们能侥幸躲过这一劫,但是老祖会就就此甘心吗?”

眺望拂去她眼角的残泪,笑道:“你信不信奇迹?”

“奇迹?”

“是的,只要你相信,它就绝对存在。”

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什么奇迹,也许它真的可以令人有雪中送炭或锦上添花之感,可是这个世上又有多少人就是因为太过于相信它的存在而身败名裂,死不瞑目呢?

等待眺望和程弦汐的又将会是什么呢?

午夜,子时,三刻,雨停。

细微的脚步声起。

杂乱细微的脚步声,犹如死亡来临前的警兆那般令人心情窘动。

程弦汐道:“他们来了。”

眺望冁然一笑,手起长剑,道:“以少敌多,我喜欢。”

走到门口又突然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道:“让我证明给你看什么是奇迹。”

茫茫无际的夜色是一种怎样的颜色?

没有人能够回答得上来,因为在每个人的心里,至少都有上百种的颜色,就好像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属于自己所爱的那个人一样。

可是,今天的夜色,却一定是红的。

三十三口沉重的钢刀,两柄轻盈的铁剑。

有很多人也许都听到过被杀的人的惨叫声,可是又有谁听到过杀人的声音?

杀人是一种怎样的声音?

每个人的心里都至少会想象出几百种。

然而,这一夜杀人的声音却只会有一种——刀剑砍在骨头上的声音。

人在倒下,只要是血战就一定会有人倒下。

血在飙溅,只要在杀人就一定要为之流血。

眺望手中已无剑,剑已断。

断成七截。

他的剑,没有白断。

他的剑至少杀尽了五毒老祖多年的心血。

他的剑也同样和他的人一样——相信奇迹。

眺望身上至少受了四十多处伤,每道伤都在淌着滚烫的血。

——一个人能流多少血?

——至少不能比泪多。

江湖人,有哪一个不曾受过伤?

有哪一个不曾流过血?

又有哪一个后悔过?

在他们的眼里,伤疤也是一种骄傲。

江湖人的骄傲,就是有一天能够死在自己为之奋斗了一生的江湖之上,永远的安息于斯。

眺望经这一役,已耗尽了几乎所有的气力,他终于成了这一夜第三十四个倒下的人。

在他倒下之前,他说了一句话:“别回五毒教,我要你一直都陪在我身边。”

程弦汐也受了几处刀伤,但并不算很严重。

她点了点头,早已泣不成声。

(二)

每一个黎明到来之前,都会迎来一段最黑暗的黑暗。

如果你不相信黎明,那你就会被这段黑暗吞噬。

若是你相信曙光会降临,那就好好享受这段时光吧。

这个时候,程弦汐已粗略地包扎好眺望身上的伤口,用自己娇柔的身体背起了他,一步步离开这座毫无生气,处处闻见血腥味的苗寨。

“好了,眺望,好了,一切都好了,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程弦汐喘着粗气,不停地呼唤着眺望。

可是眺望什么都听不到,他根本就听不到。

程弦汐还能感觉到眺望微弱的心跳,却越来越弱,越来越弱,越来越弱,而双手的温度也越来越凉,由凉变寒,寒至麻木。

风已吹干她的泪。

她在找寻,趁着天还没亮,她想要找寻一颗许愿的流星,保佑眺望能够平安无事。

可是什么都没有。

唯有身后那一行行深深的足迹。

这足迹,如此的深,犹如似海的深情。

眺望突然用一种极轻极细的声音说道:“带我去找我师父。”

“你师父?他在什么地方?”

听到他醒来,程弦汐的内心激动不已,“我带你去找他。”

“他住在玉龙雪山顶。”

程弦汐原本就不快的步伐,这时完全停了下来。

——这个人是陈绝洲的徒弟,我落得如今的下场就是拜他所赐,就算杀不了陈绝洲,杀了他的徒弟,或许五毒老祖也会原谅自己。

毕竟她是圣女,将来是要做五毒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祭司的,如果不杀了这个男人,自己的前程就全毁了。

——可是这个男人刚才却拼死救了自己,再说毕竟这一切都是他师父造成的,而不是他,他并没有错,他不必成为陈绝洲的牺牲品。

可是如果她不杀了他,或许永远都要过这样的逃亡生涯 。

程弦汐站在无星无月、无风无雨,亦无晨曦的大地间,一时间竟茫然不知所措。

她的右手已缓缓抽出长剑。

剑在抖。

杀?

还是,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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