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人见着尸体,被吓得不轻,众衙役的面色也都不大好看。
那秦货郎知晓母亲的尸体已然被人寻了出来,惊得许久不曾说出话来。自他爹在他幼年去世后,他母亲也不会侍弄花草,家中的营生渐渐的便丢了,待到他长大,也不擅此道,他爹的旧业也就从来没有再拾起来过,那火窑,也无甚用处,本不是为了烧瓷砌的。于是,这么些年来,他家的火窑也就一直封着,没有再烧热过。 他娘倒是曾经喊他继承了父亲的手艺,好不好暂且不论,哪一年若是能有幸在选贡时,入了围,那就是一桩扬名的好事,将来还怕没有好的收成? 这话没错,他也听进了耳朵里,然而他年岁越长,就越觉得母亲的话不中听。 他方一露出不愿意听的模样来,她便气恼,扬手拧他腰间软肉,用力地几乎像是要将那块肉给拧下来。他小时候,她这般待他也就罢了,而今他都生得比她高上许多,她却还是这幅样子,他便觉得自己着实再也受不住。 可每一回,她气过了,就又好言好语地来同他赔好话,搂了他的肩头呜呜的哭,说自己命苦,日子苦,活着心累。 他也知道她孤儿寡母养大自己不易,但她回回这样,动不动就发作,发作完了又觉得她自个儿委屈。这日子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地折腾。 那一日他要出门去,便趁着夕阳暮色梳洗了一番,换了身干净的新衣要往外头去。 出了门,他走到院子里,他娘正在收衣裳,见状便随口问,刚用了饭这是要做什么去。 他听见她问话就不由自主地会哆嗦,好容易挺直了腰杆在稀薄的天光底下站定了,转头看着她应了声,同人吃酒去。 他娘闻言,将手里的衣裳大力往地上一掼,张嘴就骂:“吃酒?同谁吃酒?”“说了你也不知是哪个。”
他烦她追根究底地问,敷衍着拔脚就要走,却不防被他娘给拽住胳膊往后一拖,差点摔倒。他亦气上心头,又想着喊得大声了叫邻人听见看笑话,只得压抑着怒气同她分辩,“不过就是吃酒,娘你管这么多作甚?”
她听了脸色涨得通红,忽然问:“是不是想着要偷偷去见那吴老三家的臭丫头?”
声音渐渐跟着拔高了些。
他便急急忙忙去捂她的嘴,放低了声音说:“娘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可他心里却虚得慌。 他就是想去见吴老三的闺女的。 吴二姐今年刚十六,那身段一天天就跟柳条似的往上抽,越发苗条起来,人也长得好看,抿着嘴一笑,那花丛间飞舞的蝴蝶都能被勾过去。 他也到年岁要娶妻了。 他娘能拦他一日,还能拦一年两年十年不成? 争执了两句,母子俩拖拖拉拉又进了屋子,她仍拽着他的胳膊不撒手,他就恼得愈发厉害起来。 一个嘴里喊着你敢去我就不活了,一个喊着不活了你就去死,吵得极厉害。 秦货郎就是闹不明白,他娘这是为什么?吴老三家的闺女哪不好?到底是哪不好呀?偏偏他每回问,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就是不乐意这事。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些令自己面红激动又难堪痛苦的事来,猛然一推她,随手拣起桌上的烛台,就朝着她砸了下去。 那尖尖的一端,不偏不倚插进了她心窝子里。 她“啊——”地叫了声,躺在地上艰难地抬抬胳膊,很快就因为失血跟疼痛而没有了力气。 他这时才回过神来,扑上去喊她,又惊又怕之下,哭得一脸鼻涕一脸泪,活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可当他发现母亲鼻间还有微弱的气息时,他却没有立即喊人帮忙请大夫去…… 他望着母亲睁得大大的眼睛,只仓皇地抛下她站直了身子,退去了一旁。 她就挣扎着伸手要来抓他的脚,可手指头刚扒拉了两下,就不动了。 秦货郎上前去一看,没气了,当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木呆呆地看着她心口的血污,眼睛红红的,脸也红红的,大汗淋漓。 呆坐了许久,外头的天色已慢慢黑透。 他又打起了精神,从地上爬了起来。 趁着夜深人静,他背着母亲的尸体偷偷去了外头。 不会有人发现的,一定不会有人发现的…… 他反复在心底里这般告诉自己,走了多久就说了多久,等到一切安置妥当,他家去刷洗地上血污,又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带上所有银钱,悄无声息地趁夜溜了。 临行前,他突然很想去见一见吴二姐。 明明今儿个夜里就应该是去见她的,可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血腥味犹在鼻间,他怎敢见她,怎好见她? 他像条无家可归的野狗,被无形的手驱赶着,一路赶出了镇子。可四野茫茫,要去哪里呢?他想走得远远的,却又惦记着吴家二姐。 迷茫着,他进了望湖镇,一呆就是几天。 后来他遇见了青娘,虽然年岁比自己大了些,但她生得好,同自己说话的时候,也是温温柔柔的,他忽然就想留下了。 但从那一天开始,他每天夜里都会梦见自己死去的母亲,梦见她坐在自己的床沿,瞪着眼睛骂自己无用,懦弱,又要用血淋淋的双手来打自己。 他一害怕便醒了,醒了就忍不住觉得心里堵得慌。 于是,他开始杀人了。 一个又一个,都像他娘。 嘴上刻薄,那就拿红线缝了。 手上不知轻重责打孩子,那就砍了。 他莫名的,开始心情愉悦起来。 直到他发现,青娘同他母亲也没有什么区别,她在他跟前的温婉模样,不过是假相。 他恨透了! 被判了秋后问斩,他并不怕。 他只是可惜啊,可惜自己悄悄离开的那天夜里,没有去看一眼吴家二姐。 委实,太可惜了…… 张大人也觉得可惜,可惜这案子不是自己破的。 秦货郎被收押关进了大牢后,张大人去送苏彧出望湖镇,方才走近,斜刺里就冲出来一“庞然大物”。 他唬了一跳,高声尖叫了声,脚下趔趄着摔进了身旁衙役怀里,而后才看清这突然间冲出来的是只猫,不觉立即从衙役怀里跳出来,指了猫急声斥道:“哪来的蠢猫,吓了本官一跳!”
言罢他又扭头吩咐衙役,“给本大人捉了!”
“喵呜——”生得圆滚滚的猫仰头看着他,似讥讽一般拖着长长的尾音叫了声。 张大人气得胡子直颤,这猫冲撞了他无妨,等会冲撞了苏大人如何是好?到了到了,还不是他的错?他就挥挥手让衙役们赶紧将这猫捉得远远的。 谁知几个衙役还没将手凑过去,这猫就蹬着小短腿,飞也似地跑了。 跑去了哪? 张大人一愣,随后就在苏彧怀里看见了它,当即老脸一僵,伸着手颤巍巍道:“苏、苏大人,这猫……” “是我的猫。”
苏彧扫了他一眼。
张大人张着嘴合不拢,好容易闭上了,就瞧见那被苏彧叫做元宝的猫,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他垂着手猛一掐自己的大腿,邪门了,这猫还会笑? 可再看,元宝就已经窝在苏彧怀里吃着不知哪来的小鱼干了…… 张大人看看苏彧又看看猫,顶着一脸菜色将他们送上了马。 马掌叩在地上,哒哒作响。 望湖镇在他们身后,渐渐重回了安宁。 这是案子告破后的第二天。 若生一行,也才刚刚出发。 时辰还很早,远处的天际不过才亮没有一会,还带着清晨的橘色。马行一会,隔着窗子,外头的太阳渐渐大了起来,马车里头也明亮了许多。 若生喝了一口茶,颓然往后一靠,呢喃自语:“刘大人……” 从望湖镇到平州刺史府,走得快一些,不过一日光景。 可接下去,究竟该怎么办,她还未想妥。如果雀奴在某些富商手中,即使对方不愿放手,她也有法子叫他们松手。对连家而言,能用银子跟水路上的规矩摆平的事,就都不算事。 但对方是平州刺史,有些事就再不能一概而论。 她望着自己手中的瓷杯,釉色极美,在明媚的日光下发出薄而亮的光泽,令人移不开眼。 可这美,十分脆弱。 她眸中的光亮,渐渐黯淡下去。 忽然,马车途经临水巷,听得里头一片喧闹。 她没有抬头,只问身旁的绿蕉,“是何响动?”绿蕉就去问扈秋娘,不多时回来告诉她,是住在巷口那个名叫青娘的妇人,今晨自缢了。 若生这才将目光从杯子上收了回来,吃惊地道:“为了秦货郎?”
虽然出了这样的事,于青娘而言,大痛一番是少不了的,可错付真心跟失了颜面,难道就连活也不活了? 她眼看着绿蕉点了点头,握着茶杯的那只手不觉紧了紧。 外头的天色却是越来越亮,阳光渐渐变得刺眼起来。 马车行得更快,将将行至一处小庙时,他们身边掠过了几匹马。哒哒马蹄声中,若生听见了一声尖利的猫叫声,她一愣,而后就听见了勒马的声响,紧接着外头便有人报说,姑娘,是苏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