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棂通过实际行动维护了自己作为魔头的最后尊严——除了留下贺罗问话,他把其他作恶的魔修杀的一干二净。 他可没什么伸张正义为民除害的概念,单纯是因为被这些人给惹了。 所以,等到慕韶光彻底灭掉桃花兽回来之后,整个山洞中只剩下他、程棂、贺罗,以及那十名面无人色的魔族百姓。 这些人虽然也算是程棂救的,但他却认为自己是不慎受了慕韶光的蛊惑,并非出自本意,实在有失威风。 于是程棂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并不跟他们交谈。 直到慕韶光上来,看了看满地尸体,眉梢轻轻一扬,倒是没说什么。 程棂看了看他,又不自在地移开目光,眼睛看着旁边的山壁,从鼻孔里哼道:“受伤了吗?”
慕韶光随意瞥了他一眼:“和你有关系?”
程棂:“……” 程棂冷冷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救人?你明明……你不是挺想看我哭,看我倒霉的吗?只要今天不出手,说不定你就能达到目的了。”
慕韶光似乎觉得程棂这种情切的态度挺有意思,冷淡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饶有兴味的神色。 “你当真想知道?”
程棂:“……是。”
慕韶光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凑到程棂耳边,温热的呼吸几乎吹动了他颊侧的头发:“那我也不妨给你介绍一下……” 程棂身体一僵,觉得嘴唇发干,忍不住轻轻抿住,只见慕韶光抬起下巴,对着刘氏稍作示意,一本正经地道:“这位,是舍妹。”
程棂:“………………” 他一句粗话如鲠在喉,硬是没骂出来,活生生噎在了嗓子眼里,慕韶光丝毫不以为意,骤然大笑起来,按在程棂肩头的手随意将他推到一边,转身向着刘氏等人而去。 “走吧,各位。”
慕韶光看了他的便宜“妹子”一眼,跟着眼睫微微一扫,掠过一众百姓们惶恐不安又敬畏的脸。 魔族……唉。 他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终究不出声地慢慢叹出胸腔中那一口气:“……不用怕,我送你们回镇子去。”
* 此时的镇上正一片愁云惨雾。 本月的十个人已经贡上去了,现在能够留在家里的人全都逃过一劫,可是除了刚刚抽签完毕时大伙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全都是满心忧虑。 一个月就是一回,这次算是躲过去了,那下一回呢? 只要那妖兽一天还在,他们就将永远过这样惶惶不安,看不到尽头的日子,更不用提还有亲人分别之痛,又如何能高兴的起来? 而且除此之外,眼下还有更严峻,更迫在眉睫的事情等在眼前——镇子上已经快要没有粮食了。 整个镇上的米铺都已经关门多日,之前老镇长明明说过,马上镇下的各个村子里就又要到了收粮的日子,到时候粮食一送过来,米铺立即就可以开张,保证家家户户都能买到。 可是一直到了现在都没有动静。 大家本来就因为妖兽吃人的事情窝火,如今再一看居然还闹了饥荒,都是群情激愤,不少人涌到了镇长那里要说法。 老镇长姓郭,已经一百七十多岁了,看上去还很精神,但此时,他的脸色也十分黯淡。 听到外面的叫嚷声,郭镇长走出大门,看了看面前的百姓们,沉默了一会,才艰难地开口:“昨天的时候,各村的人都已经来过了,但是他们没有送来粮食。这几年,咱们的地里总是长不出粮食,收成不行,下面也交不上粮,没法卖了。我也在尽力想法子,看看能不能到别处去借借。但话是这么说,家家户户还是把裤腰带勒紧些吧,再……挨一挨。”
他咬着牙,一口气把憋在心里的话都给说出来了,对于听见的人来说,却都觉得简直仿佛晴天霹雳一般。 不少人都叫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说好的事还能变卦?!”
“镇长,咱们又不是那些修仙修道的,饿肚子这种事,挨不过啊!”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巍巍地说:“镇长,这裤腰带就是勒的再紧也不顶事了。我一家都吃了好几顿树皮了,我家老婆子,就只剩下一口气吊着,就说临死想喝碗米汤,我沿街乞讨都弄不来啊……” 他的身后就是一驾板车,上面躺着一位奄奄一息的老妇,裹在薄被中。 郭镇长几乎都要听哭了,这么多人期待地看着他,可是地里不长粮食,他也没法子。 这里的土地原本极其肥沃,百姓又勤劳,生活虽不能说十分富庶,起码衣食无忧,但自从妖兽出现之后,就一年比一年要贫瘠了,直至如今,大片大片的土地都到了几乎寸草不生的地步。 有人猜是妖兽吞掉了这里的地气,但是就算真是这个原因,他们除了默默承受,又能做什么呢? 偏生正在这时,一个年轻小伙子飞奔而来,高声道:“镇长,镇长,阿寄和元元不见了,他们舅舅过来找人呢!有人见过吗?”
刘氏是个勤劳而命苦的女人,再加上有个出了名无赖混账的赌鬼丈夫,这镇子上倒是大半的人都知道她,听到阿寄和元元,有人已经说道:“他们的娘走前,不就把这两个娃娃给送出去了吗?怎地这时候又不见了?”
刘氏的弟弟也随后急匆匆赶了过来,又有人想到,好像看见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路向着西面去了,那正是妖兽所盘踞的方向。 有人猛拍大腿:“坏了坏了,他们一定是想去找娘,结果也被妖兽给吃了!”
大家本来就在因为粮食的事情气恼焦急,再听闻此事之后,更是群情激愤。 刘氏的辛苦人人都看在眼里,但是各人也有各人的艰辛,帮不上太大的忙,可如果连她的两个孩子都遭遇了不幸,可就实在是太过悲惨了。 刘氏的弟弟僵硬地站在原地,咬了咬牙,忽然转身就走。 郭镇长看他神情不对,连忙上去一把抓住,沉声道:“刘二郎,你干什么去?”
刘二郎怒道:“我去杀了那个妖物!要是杀不了就干脆死在那陪我姐一家子好了,一辈子都要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的话激发了不少年轻人的义愤,纷纷跟着叫嚷道:“刘二哥,我跟你一起去!再忍下去还是人吗?老子都快憋成活王八了!”
“带上我一个,反正饿死也是死,被妖兽杀了也是死!”
“老镇长,你就别拦着我们了,你放心,我们这些人签了生死状去找那妖兽,绝对不会连累到你。若是我们回不来了,也谁都不怨!你总不能让大家伙一直在这里一日日饿着等死啊!”
郭镇长总是让他们一再退让,说话的人心中悲愤,语气中也不由得带了几分不满。 郭镇长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半仰起头闭上双眼,将一行浊泪硬生生忍了回去。 忽然有一道男子的声音,带了几分随意,轻飘飘地在他耳畔响起:“冤枉你们镇长了。”
这声音十分动听,在如此喧嚣的环境中,清清楚楚地响在每一个人耳中,一时间令众人心头都是怦然一动。 只听那声音似是轻叹,似是闲谈,徐徐道来:“……因为就在一年之前,他已经暗中集结了一批不怕死的勇士加以训练,并试图猎杀妖兽,可惜派出去的勇士全军覆没,郭老镇长也得到了妖兽的警告——除了他和他当时不在镇上的外孙之外,妖兽半夜杀了郭氏全家。他阻止你们,是不愿意你们再重蹈覆辙。”
郭老镇长浑身一震,愕然睁开眼睛。 “什么?镇长的家里人是因为这个去世的,不是……不是瘟疫病死的吗?!”
“谁,谁在说话!”
人们也都纷纷议论着,四下寻找,突然发现就在几步之外,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那是个廿一二上下的青年,身材修长而秀颀,穿一件青色水纹的长衣,背光而立。 透雾而下的光晕落在他黑色长发、清瘦肩膀和流云一样波动的袍袖上,仿佛整个人都透着轻薄光辉,又在明华流转间,微微辗转出一点锋利冷洌的锐色。 灵标秀骨,清神雪韵,犹之惠风,荏苒在衣。 魔域……怎么会出现一个这样的人物?简直就像是万年不见天日的密林深谷中骤然洒下的一抹晨曦。 一群人像傻瓜一般看着他,张口结舌,一时竟忘了说话。 对方信步走了上来,眉目五官从朦胧的光影中变得清晰,原来相貌也不过平平,但那独特的气韵却入股入髓,令人见之难忘,不敢亵渎。 郭老镇长一眼就看出来这绝对不是凡人,又惊又疑地走上前去,问道:“阁下是……” 慕韶光微微一笑,悠然道:“过路人,不重要。”
郭老镇长一愕,却见对方将身体一侧,抬手向后面随意比了比,道:“看这边吧。”
郭老镇长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手向后一看,就只见后面又过来了一个臭着脸的英俊年轻人,身上趴着两个孩子,正是他们刚才还要找的阿寄和元元。 刘二郎十分惊喜,上前一面道谢,一把将两个外甥搂进怀里,连声问道:“你们跑到哪去了?没事吧?你们娘呢?”
阿寄道:“娘在后面,舅舅,是这位哥哥救了我们。”
他指了指慕韶光,顿了一下,又颇不情愿地朝程棂那边示意,改口道:“……这两位。”
程棂站得老远,嗤笑一声,以示自己根本不想救,全是被迫的。 元元补充道:“妖怪也被哥哥杀了!”
郭老镇长简直惊喜交加。 虽然目前粮食的燃眉之急还没有解除,但如果妖兽当真死了,起码镇上不必每个月抽人去送死,外地来的客商也会逐渐敢到此处贩卖食物,慢慢的总可以好转过来。 而且刘氏一家没事,也颇让他欣慰。 他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等不到那东西完蛋,如果一切都是真的……这样的结局,总算可以稍稍告慰他郭氏一家的在天之灵了! 别不是在做梦吧。 刚才被慕韶光提起的旧事在心里稍稍一翻,郭老镇长几乎又要哭出来了,他还没来得及上前说话,便听身边突然传来一声唤:“外爷。”
郭老镇长一回头,只见他仅剩的外孙正站在旁边,大小伙子红着眼睛冲他直笑。 之前妖兽为了报复杀他全家,除了他以外,就剩下这个外孙没在镇上,逃过一劫,可这次抽签还是抽中了他,郭老镇长本来想替他去,谁知道水里被这孩子下了药,一觉醒来,人已经走了。 他没想到,他这辈子还能剩下一个亲人,好端端地回来了。 他愣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抱住自己的外孙,嚎啕大哭起来。 天啊,他怎么可能遇上这样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所有的渴望和期盼就这么成了真,这位救了人的公子,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神仙吗? 郭镇长只有在祖辈流传的故事中,才听说到神仙的存在。 那个时候,人、魔、妖各族都是任意往来,和平相处,上天无差别地庇佑着每一个生灵,心中有愿望,去庙宇中诚心祭拜祈祷,往往都能实现…… 自从人魔两分之后,他们生活在这片封闭的魔域当中,不知道多久没有见过神灵了。 难道如今……魔族终于又一次得到神仙的眷顾了吗? 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听说妖兽死了,整个镇上几乎家家户户的人都跑了出来,要看一看“大恩人”的样子,大街小巷堵满了人。还有得知亲人没有丧命平安回来的,都在一块抱头痛哭。 程棂对这样的气氛感到全然的陌生与格格不入,他抱着手站得老远,身体隐在一处房檐下的阴影中,有点怀疑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他抬眼,轻易在拥挤的人潮中捕捉到了慕韶光的身影,发现对方此时正站在之前那名快要饿死的老妇身边,半弯着腰,眼睫微垂,不知道在仔细打量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抬手,轻柔地摸了摸老妇的额头。 从这个角度,程棂可以看到慕韶光从衣袖中探出那截修长的手指,以及半张看不分明神情的模糊侧脸,清风拂动过他的袖口和发丝,依稀间竟有种水波一样的温柔。 他瞧见慕韶光口唇微动,好像低声说了句什么,一道金光从他的指尖飞速划过,不到片刻,原本奄奄一息的老妇人竟然慢慢地睁开眼睛,而后猛然瞪大,怔怔望着面前的人。 慕韶光手指在唇边轻轻一比,微微一笑,退后几步,融入了人群中。 那个冷冽的、刻薄的、仿佛任何事情都可以容颜不动的人,被他悄悄发现了惊鸿一见的温柔。 那一刻,程棂很难形容心中的感受,仿佛看到了一朵在夜色与冰雪中盈盈一绽的昙花,倾刻间暗香拂动,倾刻间花凋月冷。 他忍不住回手按了一下胸口,按到了在慌乱与不解中匆忙跳动的……他的心。 “程……程公子?”
程棂怔然站了很久,从未有过的情绪和体验让他感到十分茫然,心里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被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 他转过头,看见刘氏站在自己面前,那目光中是全然的感激和陌生,跟在刘氏身边的,还有她的两个孩子以及兄弟。 “唐公子说您姓程,是他的师弟,这回多亏你们除掉了妖兽,救了我们母子三人性命。你们真是好人。”
刘氏说的真心实意:“我们一家人想给您磕个头道谢,以后就算是当牛做马,也会记得、报答您的恩情。”
程棂负手看着刘氏,没有说话,见面前的四个人果真向他跪下来,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好人这种东西,他这辈子都没当过,那一脸的桀骜冷酷也仿佛写着“别惹我”三个大字,更是沾不上半分“善良”的影子。 这几个人感激中又带着害怕,十分恭敬客气地给他磕了头,道了谢,才像是完成一件重要任务般地松了口气。 跟他曾经那种隐约留存于心底的想象全然不同。 所谓亲人,所谓血缘,不过如此。 凡事果然还是留存于想象中更加美好,或许今天这一趟,他根本就来错了。 程棂的手指动了动,又攥起来背到了身后,从头到尾没有跟他们交谈一句。 等到四个人有些忐忑和疑惑地离开了,他才看了看周围与亲人重聚喜极而泣的百姓们,又抬手摸了摸眼角,只觉得那里的皮肤一片干涩,没有半点潮湿之意。 什么哭不哭的,他根本就不会有那样的感情。